齐田不能相信,但看到没了生气的人静静躺在那,才不得不接受现实。田中姿死了。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应该哭一场的,但一点泪意都没有,脑子里异常清醒,甚至清醒得过了头,从没有觉得思路这样清晰。

家里有丧,事情就要办起来。把下仆们都招了来。问丧仪丧服的事,吩咐人去照应李氏与田老夫人。才往田家去。

田氏得了信就厥倒了。珍娘比齐田回家得早,她向来沉稳,家里的事倒还是有条不紊。不过阿丑一直在学馆里,也没有人去告诉他。

齐田从家里出来,便往学馆去。

去时阿丑正在听关先生教训。这一段时间家里事多,阿丑帮不上什么忙,老老实实听田氏的话,一直呆在学馆里面。哪怕不情愿,可也不想叫母亲生气。不过心中有事,虽然现在田中姿已经回了家,可神色也难免沉郁,原来鼓鼓的脸颊,现在也瘦下来了一点。关先生说着,他默默听,并不多话。

齐田来,站在回廊下的阿贡先看到她。连忙过来叫“阿姐。”转身就要去叫阿丑过来。齐田叫住他“你母亲最近身体可还好吗?”

阿贡停下来,见齐田并没有要把阿丑叫来的意思,也就不再提。站在回廊下跟齐田说了一会儿话。免不得说到大郎的事“夫人给他求了情,说到底是恩人血脉,倒也没有收押判罪,早晨便派人把他和关氏送回老家去了。”

若是没这件事,他们回了老家日子也不会难过。怎么也算是周氏长子。可现在却不同了,田氏放过他都已经让人咂舌,不给他一文也不会受人诟病,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带着老婆两手空空回了老家,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那到也好。轻易让他们死了也太便宜。

说完阿贡问“阿姐怎么来?”

齐田说“阿舅过世了。”语气平静,也没有哀色。

阿贡怔在那里。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喃喃说“舅老爷顶好的人。”每次他跟着阿丑过去田家,田中姿并不歧视他,对自己侄儿怎么样,对他也怎么样。他母亲都说,田家是好人。说他有福气,自己也有福气。

阿丑听完训出来,才看到齐田。

阿贡站在远处,看着两姐弟。齐田长身玉立,阿丑高高壮壮,一个说,一个听。

阿丑一时震惊,追问了好几句,因为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案,才不得不接受事实,垂头便哭出来。

以前小小一个人,现在长得这么高,可哭起来仍然像稚子似的,看着与刚到都城来时那个小哭包无异。

周家也好,田氏也罢,除了田中姿再没有一个男性长辈,田中姿于他来说,是舅舅却也有父子之情。教他骑马,带他行猎,告诉他蹴鞠打马球。这些事周有容从来没有教过他。

他也不能明白,不是都已经没事了吗“阿舅为什么要死?”明明舅舅什么错事也没有做。他紧紧揪着齐田的袖口,垂着头,虽然知道舅舅最烦他爱哭,也不想叫齐田看到自己的眼泪,想像阿姐一样刚强,可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齐田站着,看着园中来来往往的学子们出神。耳边是阿丑压抑的抽泣。

两姐弟就这样站着。

良久阿丑才渐渐停下来,他想,从今以后自己是大人了。还有母亲,阿姐,舅母,外祖母需要他照应。

午晌,田家的丧幡挂了出来,世族们来往的到没有几个,刘家与关家不再,李氏还被围着。寒门与田家也没甚交集,上门的不过是平素几个与他一道打马球蹴鞠的人,以前都只道是些狐朋狗友,现在田中姿死得这样暧昧,人家却不怕惹麻烦,举家上门来。家里妇人来是想帮着李氏打理些杂务。见到齐田在主事,礼一礼,提起来,只说些田中姿当年胡闹的趣事,说着笑一笑,难免感伤,劝慰几句。

下午时外头便来报,说许多学子聚集在门外。

虽然科考已经结束,但还有不少学子聚集在都城,一些是等着吏部消息的,一些是准备来再考的想在都城找个好学馆的。这些人无不被田中姿的死讯所震惊。有幸见过田中姿几面的学子,带了人往田家上门吊唁。也有许多在田氏门外跪哭。

田中姿的译本,不说人手一本,至少也是大半数受其恩惠的。

毕竟之前是雅文当道。哪怕皇帝开了科考,但若不是这些译本与音字,不说别的,便是要学懂雅文也需得几年,谁能看得懂那些书?许多中考的人,卷子都是用白话写的。一开始也只当是博一博,原也没想过真的能中。后来中选,虽然一方面因为皇帝开明,另一方面也未免没有田氏的功劳。

齐田做好了心理建设,才往李氏那边去。她出宫来一直忙忙转转到现在,虽然差了人去李氏与田老夫人身边,但自己却没有过去,看一眼,问一句。

现在一步步走着,自觉有千金重,走到李氏院外便觉得走不动了。无论如何脚都拿不起来。停下来站了好半天。仰头看着门边的花树,心里一阵茫然。

见了李氏,自己要说什么?

是不是要哭一哭,才显得正常些。

可她试了试,半滴眼泪也掉不出来。心里也许有些感伤?也不是很确定。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清醒冷静,情绪波动都没有半点。这大概是不对的。她想到山火那一天,知道爸爸大哥奶奶都烧死了。她一点也不难过,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大概也是不对的。

还好,现在她可没有如释重负,只是木然。人死得这么容易,一点也不真实。

关姜在身边,低声劝她“娘娘节哀。”

节什么哀?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反问“这一双是什么鞋子?”走两步便重得要死,灌了铅似的,分明是鞋底太厚。宫人连忙应声“娘娘穿得不自在奴婢这便拿了新的来换。”

她在树下的石凳坐下。把新鞋子换上,却发现这一双又太小,叫她的脚指头都伸展不开,躬身想把鞋子脱下来,可怎么也扯不下来。心里好似有团邪火。她努力克制,坐直了身重重地吸气,呼气。半天也没有动作。

关姜看着坐着不动的齐田,难免心酸,面有恸色把从阿桃那里拿来的信奉与她“阿桃在车里找来,想必是舅老爷写与娘娘的。”

齐田把信接来展开。果然是田中姿写的。

田中姿初时译书,都是亲手抄录的,每本都是他先译完,拿去做了母本,才有活字印本。齐田熟悉他的笔迹。

这大概是在牢狱之中写的,纸上有些污渍,墨迹也时浓时淡。说田老在世,便料到会有此一劫。世族经年经营下来与皇权相比,都已经是庞然大物,皇家到底是天下之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虽然知道了,但尾大难掉,无能为力,一族之内都有异心,何况四姓之族。而世族不除,皇帝不能安心。田家逃得过这一次,难保下次。岂又知道下次形势不会更为险恶?现在低头还能保住家小,等到那个时候,又知道是什么下场?唯一之计,就是让皇帝安心。

内附罪已书一份。称身为嫡长未能约束庶族,酿成大祸,都城大乱,天下战祸,未能阻之,反而助之,愧对祖先,愧对今上,愧对苍生。

齐田合上信,静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往院内去。

李氏已经换了丧服,静静坐在堂上,大概是在发呆,连齐田进来也没有知觉。等到齐田走到她面前,才回过神来,她虽然眼睛红肿,但此时不曾哭闹,也没有悲恸失态。说“我听到外头好大的哭声。”声音暗哑。

齐田说“是那些学子们来送阿舅。”

李氏点点头。伸手替她把头发上微微扬起的碎发抚平:“你阿舅也说了,人终有一死,谁也逃不掉。他死的也算体面。你不要太难过。”李家日前被围,李阁老自刎,李氏丧父,今又丧夫。谁都以为她要不成了,可她却偏偏不肯倒。她想得明白,如今只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和田老夫人,若是自己都不能行,田家便真的是完了。

“以前,老夫人总说,为母则刚。再看你母亲那么软的性子,也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我也算有些体悟。”李氏拍拍她的手“你放心。”站起身,说“外头有些冷”叫人拿了大衣裳来与她披上。又问田老夫人。

齐田说“那院子静,外头吵闹不到那边。阿舅的事谁也没有提。”

李氏点头。到底老夫人年纪大了,陡然听到这样噩耗,谁知道会不会再有个好歹。

起身与齐田一道往外去。

路上与来的友人家妇见礼,一路倒能镇定。只是扶着齐田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

行至大门。看着外头泱泱一片跪哭的学子,眼眶一时也有些红,竭力克制下来,身上却微微颤抖。叫人来,把田中姿的罪已书念了,对那些学子礼一礼,说“亡夫一生没有建树,身后能得诸君相送不甚感念。译书之事,妾身虽然区区妇人之躯学识浅薄,但有幸受过名师教诲,谨记亡夫之遗愿,日后秉承遗志不敢懒怠。”便把书封存,叫人来递送到宫中去。

与齐田回去时,突地说起往事“先帝在时有一次南巡,行宫建起来,竟然还不如我家的别苑大。我那时正在老家,还不知事,跟母亲去见过皇后,回来难免觉得好笑,后来回到都城之后说与曾祖父听。曾祖父听了,竟没有言语只是叹气。当年曾祖父病逝,没有了阻饶,一向胸怀大志的父亲便入仕了。”

她说“大约那个时候,曾祖父也知道世族下场会如何。只是家里子弟并没有一个肯遵循遗言。只以为,他年纪大了,糊涂了,皇家是断断离不得世族的。叔叔伯伯们个个都攥着劲,要把对方压一头,叫自己这一房不叫人轻看,哪里顾得上别的。争斗不止,暗涌如潮。后来田氏退出朝堂,你看那满朝上下,不是刘大人,便是李大人、关大人。你光是叫姓氏,都不知道喊的是哪一位大人。都城里一块瓦砸下来,十个有九个是四氏之族。九个中有八个是大人。便是有起有伏,也都不过是自家人相比,坐在一起吃饭时哪一家脸上更有光,背挺得更直……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哪怕是先帝想要扶持寒门,在这些氏族眼中也是可笑。只想着,这个皇帝不行,扶一个别的起来算了,难道还能被他给扼死吗?便是对皇帝不怎么恭敬,他又能拿世族如何?没有世族,他当什么皇帝?连个下官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