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则居到长宁殿时,下着雨。

他从外面来,身上带着水气。长贵跟在身后打伞,但他袍角还是湿了大半。

齐田站在回廊下头看着他过来。

从外形看,他确实不错,身高,肩宽,腰窄,长腿。齐田在现代看了许多古代的画册,一直以为古人都是五五身。皇帝个个看上去,都不过是不起眼的中年人。

但九王不是。他一身英气,星眸剑眉,沉静不语时不怒自威。比楚则居在现代的身体要年轻很多。她去研究所探望所见到的楚则居,脸色惨白,脸颊微微凹陷,睡在那,无害又安静。但到底能看出年纪来了,没有青年的神彩,更多的是中年人的持重。

两人进到殿中,阿桃立刻便传膳来。楚则居说“今天好大雨。”坐下又问“今天分数线出了没有?”语调温和,绝口不提别的事。

见齐田站在一侧不说话,抬头看她“怎么了?有谁惹你生气?”

外面狂风暴雨,可他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让齐田少有地感觉到烦躁,觉得自己面对楚则居,就好像张多知说过的商谈之中两方交战,现在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楚则居有成年人的老辣,而她还没有这样的耐心。但最后她还是克制着自己。在桌边坐下。

宫人们动作即轻又快。两人默默无声地吃饭。楚则居说起报考专业的事。他从刑沉心那里知道齐田想去新闻传播专业。

齐田坐在他对面,看着身着龙纹便袍的古人噏动着嘴唇说着现代高考报考专业的事,有一种奇异的脱离感。楚则居很快就发现她并没有在听。停下来问“怎么了?”

齐田无法再忍耐下去,说“我今天出宫去听了审,现在田中姿已在狱中。”

楚则居放下手上的筷子,浅浅喝了口汤,点点头“我知道。”

“周老夫人状告田氏勾结陈王谋害周有容。”

“来时已经听青非说过。”楚则居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会放任不管。”

楚则居点点头“我知道。”

“你在屠杀。”齐田说。她听到这么血腥的字从自己嘴里蹦出来,也感到十分意外,但随后再重复了一遍“这是屠杀。”不然是什么呢?短短几天,刘氏与关氏已灭。可那里面有罪人,也有无辜者。有不知道外事的妇人,不谙世事的稚子。成百上千的人已经死了,后继还有成百上千的人会死去。哪怕政治正确,但却是这种恐怖而没有人性的方式。他有得选,但是他主动选择了这么一条路。

楚则居并不生气,他坐在那儿,拿着汤盏的手还是那样平稳。

齐田倾尽全力的一拳,却好像打在空气中。也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你没有什么要说?”

“那你会不会听?”楚则居反问。

“我不怕你。我不是你的员工,不是你的属下,不是你的子民。”

楚则居点点头“所以我没什么要说的。你还是坐下吃饭吧。等下冷了,膳房也远,来来去去的太麻烦。”

齐田看着他没有波澜的面容,在这一瞬间却难以抑制自己胸中的怒火,这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次发怒,满桌的碗碟都被她拂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楚则居低头看看袖口被溅上的汤汁,放下手里的碗。

环视着那一地残羹,温和地对她说:“年轻人总是不会听从年长者的教导,不会把前人的经验教训放在心上,非要自己去撞破头。就像我小时候,别人告诉我阁楼上有可怕的东西,不要上去,可我却一定要上去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现在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要再插手,不要管,你也一定不会听。你会想尽力法,就像我想尽办法要上阁楼一样。然后你会生气,因为事情没有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会觉得我没有人性,不可理喻。仇视我,憎恨我。但是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时候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

说完拍拍手,叫宫人进来“收拾干净再传膳来。鱼汤就不要了。你们伺候也实在不经心,就不看看每次鱼来,都是原封不动回去?你们娘娘不爱吃鱼。”语气倒也和气,抬头看齐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倒笑了笑“好了。你脾气也发了,再有气不顺,也不要再拿吃的来泄愤。你手上是不是流血了?”

使宫人拿湿巾来与自己,过去拿起齐田的手想看看伤在哪里。

齐田甩开他的手,对宫人道“你们下去!”

楚则居没有说话。

那些原本在收拾残局的宫人手上顿一顿,见楚则居不说话,连忙避开齐田的视线,继续打扫起来。

对啊。她们没有错。皇帝才是皇宫中真正的主人。齐田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这一通意气用事的怒火发的毫无道理,也没有任何帮助。

不一会儿殿中就收拾干净,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来。一切又恢复原样。

齐田已经平心静气“我一定能救田家。”她不想输给楚则居,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不被他比得像个因为不如意而乱发脾气的熊孩子。

但哪怕她尽力了,这句话听来,仍然有些愤意难平,即像是在向楚则居宣战,又像是在对自己许诺。

楚则居说“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是皇后。”

两个人坐下,竟然也面对面吃完了这顿饭。

楚则居出了长宁殿,长贵还以为他心情不好。没想到走着,却突地笑起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长贵不明所以。

治官那边次日田蚌便恢复意识,田家的案子照常开审。因田氏案与田中姿的案子相交,便合作一案。

治官一早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忐忑等到开审时,上堂便发现皇后竟然没来。微微松了口气,与宋阁老见礼。宋阁老脸色却不是很好。

田中姿也被提来,他气色到不错。

不过田蚌被押来翻来覆去仍然是那几句,一面之辞。田家又不比刘氏和关氏,凡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他们自己作死杀了个干净。田家竟然都还好好活着。各自提上堂来审问,没有一个在整个事件之中见过田中姿的,田蚌口口声声说是田中姿指使,可也说不出自己是哪个时候与他相见,在哪里相见。

之后虽然连着说了二三个地点,可都有人证实,田中姿那个时候,不是在与友人一道蹴鞠,就是在打马球、狩猎。田蚌说是有秘信,可是什么人把这信送来的,又是通过谁交到他手上,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要以田蚌坐稳田中姿谋反显然是条死路。

最后重点还是落在田氏杀夫这件事上。只要能坐实周有容之死,确实是田氏与陈王勾结,其它的罪名也就坐实了。

周老夫人被带上来,扑倒就喊冤枉。先时她被抬来告状的时候,人还有些浑浑噩噩神智不是很清醒,可过了一天再看,人竟然打了鸡血似地精神起来,又目炯炯精亮,嘴上说个不停,亢奋得惊人,胳膊连挥带舞,哭诉自己怎么被田氏虐待。

治官几次叫她说周有容之死,她都充耳不闻,就好像一个长年不能说话,如今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从头都在咒骂田氏,咒骂自己的孙儿孙女,如何猪狗不如。

一开始治官还能客气,可后来见宋阁老一直都不开口,便大着胆子喝斥“本官问你,你状告田氏杀夫,证据何在!”

周老夫人被几声喝斥,才终于停了嘴。对啊,证据。有的,她有的。这个贱妇。手才往怀里伸,就听到门口有人扬声说“我手里到有个证据。周老夫人不如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