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吭哧吭哧地抱起了自己平日里存钱的箱子,从里头抓出了一大把碎银,又犯了难,给裴大人回什么礼好呢?

过了几日,姜容便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去书斋选了一方砚台,亲自送去了尚书府。

裴池还未下朝,门房见惯了来尚书府送礼的人,只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却还是头次见。

也不敢收她的东西,只连连摇手:“姜姑娘还是请回吧,我家大人说了,遇见送礼的,只管打出去。若是收了,小的可是要被发卖出去的。”

“我的也不能收吗?”姜容抱着东西,细声细气的问道。

门房一时哽住了,竟不知怎么回她,只得再三摆手。

好巧不巧,裴池的马车正好到了门前,他掀开帘子,便瞧见小姑娘难过的模样,一时有些愣住。

谁欺负她了?

裴池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很快,他又反应了过来。

她来做什么?

出神之际,小姑娘见着他,眼睛却是亮了,连忙小碎步跑了过来,将手里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竟是半分也不怕他。

裴池瞪着还用红绸绑了蝴蝶结的箱子,声音有些僵硬:“这是什么?”

小姑娘害羞的笑了笑:“是回礼。”

裴池揉了揉眉头,冷声道:“我不收礼。”

话音刚落,对面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眼眶竟是红了,颇为委屈:“可……可这是我挑了许久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呢。”

随侍在侧的下人差点吓晕了过去。

先不说从未见人给当今刑部尚书送这般薄礼,单说小姑娘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就让人胆战心惊,生怕自家大人一怒之下将人投入大牢。

所有人都心惊屏息,裴池却出乎意料,沉默着将箱子收了下来。

姜容见状,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许是觉得自己胆大包天,过于出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呐呐道:“那……那我走了。”

说便拎着裙子就要开溜,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站住。”裴池盯着她纤薄的背影冷声道,也不管她脸上疑惑的神色,缓缓开口:“我让人送你。”

于是姜容昏头转向的,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坐了裴府的马车回了姜家。

这可把苏氏吓得不轻,任谁家宝贝疙瘩被锦衣卫送回来,都是要吓破胆的。

胆战心惊的将人请进了喝了茶,又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之后,苏氏才一把拉过姜容,声音都变调了:“赶紧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姜容稀里糊涂的,只照实说了两句,苏氏就恨不得要晕了过去。

自家傻闺女,竟然胆大包天到当众给裴池送礼,送的还是价值不到二十两银子。

裴池不仅收了,还将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锦衣卫给送了回来。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糊涂东西!”苏氏气得不轻,指尖直往姜容额头上戳,也顾不上姜容委屈巴巴的模样了,转头就去了姜青轩的书房。

姜青轩自两年前的事情之后,愈发胸怀宽广,只安慰焦急的妻子:“人家裴大人又没有怪罪阿容失礼之处,你这么急做什么?”

苏氏一拍桌子:“就是没有怪罪我才急!你说这个裴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能有什么意思?你想太多了,放宽心,万事有陛下和娘娘做主呢。”

苏氏瞧着姜青轩这副完全不上心的模样,更气了,站起来连连踱步:“不行,咱们阿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那边裴池尚且不清楚自己将苏氏吓得不轻,抱着箱子回了书房,将东西随手一扔,直到处理完大堆公务后,才想起来小姑娘送来的“回礼”。

拆开来一看,竟是一方劣质的砚台,以及一大包零嘴,霜糖山楂,蒸糕,玫瑰饼,杏仁松子,满满当当的一箱子。

裴池回头就瞧见了还挂在博古架上的莲花灯,哑然失笑。

这回礼,倒是比那莲花灯值些银子。

他捻起一块糕点,舌尖尝着那陌生的甜味,竟也不算讨厌。

于是,锦衣玉食的天子重臣,刑部尚书兼锦衣卫指挥使,当朝一品大臣,裴池裴大人,就这样坐在书房里,将这一整箱零嘴,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再去上朝时,脸上竟是挂了几分笑意,唬得那几个参他参得起劲的御史交头接耳,揣测他是否又打了什么怀主意。

裴池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下朝。

萧怀衍又将他留了下来,甩给他一张画像。

裴池不明所以捞了起来。

“这是?”

“姜家替姜容选的夫婿。”萧怀衍说道:“皇后想托你打听打听。”

裴池握着画轴的手,陡然握紧,只觉得心口一窒。

姜容的……夫婿?

他缓缓展开了画像。

苏氏的眼光其实是不错的,她看中了礼部尚书家,许家的三公子。

清贵士族,百年世家,许三又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不用继承家业,且已有功名在身,姜容嫁过去便是五品夫人,又不用做那长媳操持中馈,若她愿意,自可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只是……

裴池瞪着画像中的男子,双眼几欲喷出火来。

这个男人,他却是梦见过的。

梦里的姜容,在进裴府为妾之前,便是与他定的亲。

许家三公子,表面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人面兽心,最喜寻花问柳,且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在梦里,姜容尚未进门,他便生出了三个庶子还玩死了房里的几个丫鬟,被人告到锦衣卫来,闹得满城风雨。

姜容意图退亲,他却以苏氏性命相逼,甚至试图玷污姜容清白。

姜家那小姑娘,便是在这种境地下,求到了自己面前。

原来竟是他!!

裴池双手握拳,身躯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此人绝非良配。”

“哦?”萧怀衍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何出此言?”

裴池一阵语塞。

他突然想起来,那不过是梦中所见而已,而此时许家半点风声也没有传出来,许三仍旧是众多世家姑娘心中嫁娶的好对象。

可是那只小兔子……

那只胆小吝啬又爱哭的小兔子,本应该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而不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裴池勉力保持着冷静站了起来:“臣去查查。”

裴池掉头就去了锦衣卫衙门,不出三日,便有人击鼓告状,状告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草菅人命,将一农家女子玩弄至死。

锦衣卫衙门接了状子,两日后便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人证物证皆在,坐实了了许三的罪名,

按照当朝律例,判了个秋后问斩,而礼部尚书也因教子不严,官降四品,成了七品县令,举家离开京城,去了任上。

裴池此事办得干净利落,雷厉风行,百年世家就此一蹶不振,三代之内再难以出头。

萧怀衍合上裴池的折子,问了一个与案子毫不相干的问题。

“裴池,你真没有成亲打算?”

萧怀衍的话里仿佛藏有深意,裴池却是不合时宜的想起那一年的锦衣卫衙门,陈思道的女儿声嘶力竭的咒骂——

“裴池,我诅咒你这一生无人怜惜,终生孤苦。”

裴池的嘴角抿得死紧,人却深深的跪伏了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陛下,臣并无成亲的打算。”

他父母早亡,并无族亲,孤身一人在锦衣卫呆了十年,手里头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名声算不得好,御史总说他是奸臣酷吏,京城中世家姑娘见他犹如见了猛兽,退避三舍,谁又愿意嫁他为妻?

“罢了。”萧怀衍叹息道:“你再想想。”

第二日,裴池告了假。

他挥退左右跟随,脱了官袍,只着了一件普通常服,孤身一人去了一趟父母的陵墓。

再回来时,已是黄昏日落之时,他坐在酒楼里,要了五斤烧刀子。

最劣质不过的酒水,后劲却是十足,醉意朦胧之中,他仿佛见到了姜家那个小姑娘。

她似乎是被自己吓得不轻,乌黑的眼珠瞪得圆圆的。

“裴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裴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借着酒劲,潜入了姜府的后院,并且精准的找到了姜容住的园子。

这若是被人发现,不仅姜家小姑娘声明尽毁,他也少不得比御史参上几道罪名。

然而裴池在瞧见姜容的那瞬间,却不想管那么多了。

他站在那株海棠花树下,看着眼前娇弱胆怯的小姑娘,视线落在了她手里的绣品上。

原是在廊下做针线活。

“绣的什么?”他问。

他一个成年男子,带着酒意闯入后院,她却不怕,见他发问,露出笑脸来,举高了手里的帕子给他看。

“是鸳鸯呢。”她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信赖,又有几分雀跃。

裴池却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姜府和皇后娘娘,都在替她相看夫婿,许是过不了久,她就会出嫁。

这嫁妆绣品,也该准备起来了。

她是国公爷和苏氏的心头肉,又是当今皇后的幼妹,自是有那狂蜂浪蝶追着求娶,没有许三,还有张三,还有李四,自能挑出那世上最好的男儿来配她,为她挽手画眉,与她举案齐宾。

裴池心中的戾气再难以压抑,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右手覆上她纤薄的肩头。

小姑娘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径直看着他,满脸担忧:“大人看上去有些难受。”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从荷包取出一颗酸枣来,喂到了他嘴边:“吃这个。吃了就会舒服些。”

带着暖意的指尖触及他的唇角,如同燎原之火。

裴池只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伸手捻着那颗酸枣,囫囵吞了下去,连味道都来不及品尝一二。

小姑娘脸上却扬起了羞涩的笑容,问道:“是不是好些了?”

裴池点了点头。

“你要成亲了?”他哑着嗓子问。

小姑娘对他完全不设防,有些扭捏,又有些惆怅:“母亲是这么说。但是我不想嫁人。”

“为何?”

“就是……不想嫁人。”小姑娘捏着手指,将那方绣着鸳鸯的帕子绞得一塌糊涂:“母亲说,嫁了人,便要伺候相公,也不能住在家里了。”

她红了眼睛,小声的抽了抽鼻子:“可是……我还想去放风筝,还要吃好多零嘴,想打马球……”

她说的尽是一些小姑娘家喜欢做的事情。

“我可以让你每天都出去玩,陪你打马球,带你去游湖,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也不需要你伺候。”

裴池屏息道:“你要嫁给我吗?”

裴指挥使,裴尚书,活了近三十年,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幼稚不堪,惊惧地等一个答案。

姜容傻了眼,她嘴唇微微张开来,半天没有合拢。

裴池哑然失笑,罢了,他这是在发什么疯。

“天要黑了,你回房去吧。”他又叮嘱她:“等我走了,去告诉你的母亲,往你院子里多放几个粗壮婆子,还有丫鬟,也得换了。”

他这样闯进来,又站着这里同她说了半天话,竟是无人发现。

“哦。”姜容不明所以,却仍然乖巧地点了点头。

惹得裴池忍不住抬起手来,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挽到了耳后。

他正要走,袖子却又被她牵住了。

她像幼时那样,拉着他的半截袖子,仰起头来看他,可怜巴巴的。

“那裴大人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裴池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姑娘却掰着手指头说:“我吃的很少的,也不费钱,母亲说,我最好养了。”

裴池听见自己整颗心的疯狂跳动了起来,他几乎是狼狈不堪掰开了她的手指。

“我去问问。”他说道。

裴池疯了一般,带着满身酒意,连夜入了宫,将萧怀衍从龙床上请了起来。

一见着萧怀衍,裴池便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臣恳请陛下为臣赐婚。”

“赐婚?”萧怀衍用沾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擦脸,漫不经心的问:“和谁?”

“臣请陛下为臣与国公府姜四姑娘姜容赐婚。”

萧怀衍惊诧:“谁??”

“姜容。”

裴池挺直了背脊。

裴池请的圣旨,下来却没那么容易。

当今皇后娘娘,家三姑娘姜蜜,拿出了有史以来最犟的脾气,强烈反对这桩婚事。

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一边是最看重的臣子,萧怀衍头都大了,在姜蜜那儿吃了落挂,便将不满发泄到了裴池身上。

“年纪大了一轮不说,家中也没得个能当家做主的亲眷,名声也不好,人又死板煞气还重。”萧怀衍将姜家的意思说给裴池听,没有半点遮掩。

“裴池,朕很难办。”萧怀衍故意道。

裴池面色铁青,只咬牙道:“臣会对她好的。”

“愿意对她好的人多的是。”萧怀衍不轻不重的说道。

裴池没有再说话,心底却划算了一百种逼姜家答应婚事的手段。

萧怀衍话锋一转,笑了起来:“你倒是运气好。姜家那丫头听说你要求娶,满口就答应了。皇后也是为了试试你。”

裴池霎时抬起头来,眼底尽是狂喜。

元熙四年,萧怀衍下旨赐婚,将国公府姜四姑娘姜容赐婚给了刑部尚书裴池,只待姜容及笄礼一过,便要大婚。

裴池再也没有做过梦,只珍之又重之的将那盏莲花灯日夜挂在了自己床头,烛火不熄。

成婚前一夜,裴池潜进了姜家后院。

小姑娘又长大了一些,已初具大家闺秀的模样,见着他来,羞红了一张脸,只让他站在窗外,死活不肯让他踏进闺房一一步。

裴池也不恼,堂堂一品官员,神色自若的倚着窗和她说话,递进去厚厚一叠东西。

姜容打开一看,里头尽是一些地契,铺子,以及大额的银票。

她细细算了一下,这怕是尚书府的全部家当了。

裴池很是大方,大手一挥:“都给你做嫁妆。”

姜容面色绯红,细声细气的说:“我不要。”

“拿着。”裴池不容她拒绝:“放进你的嫁妆单子里,若是哪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便能带走这些。”

姜容来了脾气,将厚厚一叠东西披头盖脑砸了他一脸,啪的一声,竟是将窗也关上了。

裴池哪里懂女孩子那百转千回的心思,揣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掉头就去找了自家岳丈。

姜青轩倒是颇为赏识他,得知他的来意以及姜容恼了的缘由,摸着胡子大笑了起来:“枉大家称你心思敏捷,竟连这也不知。你和阿容说那番话,岂不是说以后定会负她?怨不得她恼了。”

裴池恍然大悟,将家当留给岳丈,转头就去姜容那儿赔罪去了。

元熙五年春,姜容十六岁了,裴池终于心心念念的小兔子娶回了家。

洞房花烛夜那天,裴池又做了梦。

梦里的姜容,仍旧是他的妾室,他待她好了一辈子,她却依然郁郁寡欢,早早便去了。

她死之后,自己辞了官,抱着她的骨灰投了湖。

湖水可真冷啊,但是他抱着那个小小的白瓷坛子,胸口处却暖烘烘的。

裴池睁开眼睛,怀里的姜容正躺在他的胸口,白皙脸颊泛着粉,一派天真娇憨。

裴池终是信了前世今生。

他想,今生他已经光明正大娶了她,姜蜜未死,姜家未散,她亦在亲朋好友的恭贺声中成了他的妻子。

他会怜她,爱她,定不会让她香消玉殒,要和她长长久久的做一辈子的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新书现在也还没确定好写哪本。

目前专栏里放了预收《掌珠》和《怜娇》。

也有可能是突然想到的新梗。

可以关注一下作者专栏,到时候有新文会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