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受到预想不到的沉重打击而上吐下泻到浑身无力的马伦·欧文扶到床上,帕特里克明白,他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说到底,当下这种情况的发生,并不是因为马伦仍然没有适应,而是对方出现的实在是太过突然了,何况那流利而顺畅、带有美国田纳西州口音的英语怎么想也不像是一名并非职业翻译或者外交的中国人能够说出来的。如果在情况最为严重的时候,恐怕马伦已经因为这种过度的惊吓而当场昏厥了吧。

这么说来的话,和那个孩子见面并且成为朋友,已经是大概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帕特里克关上门,从马伦的房间里面退出来,这样想着。

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真是预想不到。当年一直在讲故事的探险家如今已经成为白发斑斑满脸皱纹的老人,而当年对自己一直兴奋地讲着的探险经历充耳不闻,仅仅是全心全意扑在那些逐渐逐渐变得深奥的科学书籍上的少年,如今也成为了世界上最为著名的电子工程师。果然是世事难料啊……

帕特里克仍旧记得他和马伦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当时,仍旧年富力强的他像往常一样,结束了自己的探险回到附近的酒吧里喝上一杯的时候,那个在角落里孤零零的身影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很明显,这个陌生的面孔绝对是在自己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才出现在酒吧的,而看他的样子明显是常驻了一段时间了。当时的马伦·欧文可远没有现在这般光鲜亮丽,破旧的衣服裹着他那瘦小而瑟瑟发抖的身躯,目光里面满是因为承受了过多的痛苦而产生的麻木,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一丝神采……

所以说,帕特里克实际上是一名看着马伦长大的朋友。他几乎能够明白对方的一切,不论是家庭所带来的影响,社会带来的压力,还是那马伦连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单相思(也是玛丽娜和他离婚的真正理由),他都能够明白。正因为如此,帕特里克才想要将自己最后的人生贡献出来,去为这位小他二十多岁的朋友解开自己的心结。

……毕竟,有好多次好多次的事故当中,正是因为知道那间酒吧里面还有一个虽然对探险故事完全不感兴趣而且言行举止格外幼稚但仍旧等着自己的小朋友,自己才能够坚持下来啊。

帕特里克的家人是理解他的事业的。但可惜的是,他们完全做不到分享他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喜悦。子女们对待自己就像是对一名德高望重值得敬佩的陌生人一样,而妻子也一直秉承着相敬如宾的态度。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可每次碰上这种情况,帕特里克还是觉得心里格外难受。应该说,幸好吧,马伦·欧文出现在了那里。他并不是一个喜悦和悲伤的分享者,但是可以明确一点的是,他绝对是一名合格的倾听者。而这,便成为了帕特里克在自己的探险事业中一路走到现在的最大支持。

“啊啊,所以我必须要去帮他才行。要不然这孩子根本就什么都做不成的……”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帕特里克这样轻声嘟囔着,“真是的,冈崎梦美……果然是令人厌恶的女人。为什么要随随便便失踪啊,留下的唯一线索还是跑到了连是否存在都不一定的幻想乡……切,那孩子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能够和你平等对话的资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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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想起了那么糟糕的东西之后,想要入睡无疑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更何况马伦本身睡眠状况就不是很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工作是绝对不可能的。起来喝一杯的话也感觉很麻烦,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所透露出来的懒散都在拒绝着这个选项。所以,他现在所能够做的,也只有躺在床上,傻愣愣地发呆了。

房间外面传来了汽笛的声音。他们的船要起航了。前往日本,那个……离中国很近的地方。

中国人,中国人……如果没有那两个中国人的话,我……

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马伦闭上眼睛,又开始慢慢品尝那完全抑制不住的苦涩的回忆。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适应它,否则问题还是会出现的。至少,在守护阿姆斯特丹的物联网的战斗中,自己很有可能再次因为敌人是中国人而失态……

马伦·欧文是一名孤儿。虽然这样说,可实际上在马伦自己的印象中曾经有过母亲的脸:一张虽然年轻但已经僵硬无比而且在记忆中模糊不清的脸。很明显,她或许有了一段极其悲惨的经历,以至于冻死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乡下小地方。随后有谁发现了在那具尸体的怀中瑟瑟发抖但尚未死亡的小马伦,之后,理所应当的,记忆就到了孤儿院了。

那间孤儿院是由一间教堂改造的,不过孤儿们并不要求强制信仰基督。对于教堂孤儿院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隐藏在背后的复杂原因或许没人能够知道。马伦就在那个地方慢慢长大,长大到了五岁,一个理论上应该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奇怪的是马伦很幸运地能够学会一些东西,为此他很受修女们的喜爱。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导致院长给了他特别照顾吧,仅仅在孤儿院里面待了五年,马伦就被一户人家成功地领养了。

一户,旅居国外的中国家庭。

知道这两个人其实是逃犯是随后发生的事情。最开始马伦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两名逃犯要去一处小小的偏僻的孤儿院领养一名孤儿,但通过观察两个人的言行举止,他还是很容易地明白了二人所抱有的目的:马伦所在的孤儿院并不是什么正规的机构,但正是这种非正规机构可以在没有充足的个人资料验证的情况下为他们提供一整套的领养证明。在很多时候,这个领养证明都能够起到身份证的作用。

不过这没关系。对于马伦来说,逃犯还是其他的什么根本无所谓。他只是希望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吃口饭喝口汤,然后有避寒的地方让自己看书就行。其他的东西他根本不想管,作为一个孩子,他也根本管不了……

但是那两个中国人似乎并不希望这样。从他们那大腹便便的外表就看得出来,两个人在故乡的时候过的日子一定不是太差的。为此,他们需要一个能够使唤的佣人。而且,从从前的风光无限到现在的落魄,即便是有些钱,他们心中的怒火也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够发泄的地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然不用多说,马伦只记得两个人再揍自己的时候使用过的最多的借口:

“为什么要揍你?废话!揍像你这样的蛮夷之辈,需要什么理由吗?这就当是你的祖宗当初杀入北京火烧圆明园所应该收取的赔偿了,小杂种!”

圆明园。根据书上说的,那都已经将近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这些家伙居然还在记着!?中国人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

在默默忍受着拳脚的同时,马伦心中的这个观点一点点地根深蒂固起来。中国人,中国人,真是糟糕的家伙,真是糟糕的家伙,心胸狭隘欺软怕硬,简直就是恶魔撒旦的化身……不,他们自称是邪恶的龙的子民,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一切是在帕特里克的帮忙下结束的。认识他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马伦只不过是听从“父亲”的话,每天跟随他到那个酒吧里面,在他喝酒的同时用工作来付酒钱。有的时候他很有兴致地和别人聊天,那样工作完成之后还会有些剩余时间,可以用来看看书;而有的时候,他喝的酒实在是太多,正常的工作完全无法付清账单……

那是最为糟糕的记忆,绝对是最为糟糕的记忆。黑酒吧里所提供幼小男性的特殊服务……

想到这里,马伦的身体又一次颤抖了起来。咬紧牙关,他尝试着将这段回忆挺过去,就像是很久之前在心理康复中心里面接受对于“中国人”这个单词的心理障碍治疗一样。精神上的痛苦让意识有些恍惚,似乎身体又一次再现了当时的屈辱……

没关系的马伦,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四十七岁了,四十七岁了!就算那两个家伙再次出现,你也能毫不犹豫地照着他们的脸上给一拳了!你……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