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田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可她从狱里出来,便看到等着的苏任与朱青,再想想病塌上的何并吉,心里就缓了一缓,原本沉郁的心情这才好些。世上有心冷了的,可也有心还热着的。

苏任是从宫里出来接驾的,也没有料到齐田一回都城就直接来看宋阁老。此时见她脸色变幻,问“娘娘,甚么事?”

齐田说“只是想到当年三姓之族被斩首的时候。”

苏任意外“那个时候?”

“那时候台下即有受过施舍却无并点感恩只差没有大叫杀得好的,也有心有存感激默默垂泪送行的。虽然活在一样的天穹之下,一些人哪怕受恩于人看到的也只是暗与恶,一些人虽然一生坎坷看到的总有光与善。大概一国之希望,便从后者之中来。”

苏任深有感触。

这时宫里仪驾进门来,长贵脸色还不太好,大概因为伤是上身现在还站不太直,微微躬身走在最前头,身边和内侍与宫人,身后是内宫亲卫。见到齐田,长贵远远便拜。

齐田快步上去扶他“你伤好了?”

他点头“托娘娘洪福。”想到大福和钱得利眼眶便红了,脸上却笑“他们为国尽忠,也算死得其所。到地下去了,见到祖宗,脸上都有光。”又说“娘娘怕不知道,这回我金长贵可得意了。一世没做甚么好事,如今也尝了一尝被人人称赞的滋味。”

这些赞赏却与谄媚的溜须拍马不同,是发自真心地,他自回了都城之后,还有一些平常不屑于跟他往来的官员,上门去探望他。但有因为他返乡的做派而蔑视他的,也为此而感到惭愧。原本他也并不是为了大义去的,见过这次来客,心里却也有些异样的情绪。“没有想到我金长贵也有这样的时候。”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人群里冲出来,一下便扑在齐田身上,大叫“母母,我接你来。”静公主打扮得跟个儿郎似的,脸都跑红了。

齐田腿上还有些不好,被撞了个踉跄,把她抱起来笑“哪里来的小猴子?”

静公主嘻嘻笑,搂着她的脖子叽叽喳喳个没完。说苏任不叫她出宣室,跟阿弟天天呆在那么小的地方都要闲出病来了。说徐二夫人常去看她,带了小玩意儿特别有趣,要拿给母母看。

又说母妃生辰宫人带她去看母妃,却并没有看到人,只看到若大的土包包,问齐田“娘娘住在包包里,见我去怎么也不出来呢?”小脸上便有郁色“我叫了好半天呢。阿婆都哭了。娘娘也不理我们。”

虽然徐铮已经追封为太后,可她一直也没改口。又问“母母怎么不去看娘娘?”

齐田即没去徐铮的丧仪,追封之后也没有去过新坟。椿见她们说起这个,连忙对静公主说“太后娘娘累了,奴婢抱着大公主吧?”

静看看她叫了一声“椿姑姑”黑葡萄似的眼睛有神极了,可搂着齐田的手却不肯松。只追问齐田。

齐田说“你母亲不在那儿。我就不去。”徐铮是那样的人,她死了怎么会还会困在方寸之间,被盒子装着埋在泥巴里面呢。

“那母妃娘娘在哪儿?”静公主瞪大眼睛。

“大概逍遥自在四处游玩去了。”

静公主恍然大悟“我就说嘛。”

齐田问她“她都不回来见你,你会不会恼她?”

静公主像个大人,长长地叹着气,小脸皱一皱依在齐田颈间嘟嚷“娘娘在外头,是不是会比在宫里欢喜些?”她觉得自己在外头的时候,就挺欢喜的。

“大概是吧。”

静公主想,外头多好呀。她能时不时跑出去玩儿,可娘娘却不行,每天都没甚么笑颜。她还以为娘娘生来不会笑呢,可有一次她淘气骑着宫里马苑的马在各殿之间横冲直闯,娘娘看着了却笑起来。她这才想起来,娘娘原来会笑的。

听齐田这么说,便道:“娘娘要是玩得欢喜,也不用回来看我的。我以后长大些,去看娘娘便是。”回头看到齐田惊讶“母母,你哭啦。”

齐田摸摸脸颊,果然是有些湿了,她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锁紧了,酸肿的感觉从胸膛一路上涌,叫她一个字也说出来。想压一压,却不能够。想到了初见徐铮,想到她在混乱的街道上策马回头向自己伸出手,想到两个人相互扶持走在荒岭的小道上,也想到两个人在徐府划船躲下仆搜寻,藏在荷叶下头你推我我推你地笑闹。

一时眼泪决堤而下。

她想,原来哭是不需要刻意而为的。

眼泪也并没有让她变得软弱。不会像村里那些被打骂被折腾的新‘媳妇’变成流着眼泪任人宰割的人。她由小而大,看过那么多眼泪,似乎一向这些眼泪都只是弱者的代名词,在内心深处她害怕着,自己只要真心感到难过哭了出来,就会沦落成其中一员。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仍然是自己无误。

她站在那儿,想到了妈妈姐姐所受的苦,又想到死去的阿舅,想到只叫了一声‘齐小姐’就逝世的钱得利,想到血肉模糊的寿左晋。她把头埋在小小的人儿身上,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静公主摸着她的头,奶声奶气地说“母母不哭,娘娘最坏了。”虽然舍不得,可……可母母都哭了呀。犹豫了一下还是非常坚强地说“我以后都不理娘娘。我们都不理她。谁叫她自己玩儿。不带我们!娘娘坏!”学着平常嫫嫫们哄她,怪桌子坏磕着大公主了,小马坏摔着大公主了的语气。

可说着,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死了。又小声说“娘娘认错了我们才要理她。好不好?”

椿站在一边,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齐田的情绪才慢慢平复。静公主对长贵和内侍宫人们脆声说“这下你们可瞧了个新鲜。你们谁也不许笑话母母。”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长贵原本想到了景妃活着的时候,眼眶红着,这时候也不由得扑哧笑出来,跪下笑道“奴婢们不敢。”

静公主满意,帮齐田抹眼稚声稚气哄她“母母看,谁也不敢笑。谁敢笑,我就罚他吃菜,母母不哭了。”菜没有肉好吃。

椿也忍不住笑,真是个小人精儿。也实在可人疼。

一众人拥着寿太后回宫。

此次却与新帝登基的时候不同了。那时候群臣也好,庶人百姓也好,眼里看到的只有襁褓中的幼帝,可现在百官跪迎的,却是她这个太后。

等见完了百官,这一次有功的该赏的都赏了,该罚的一个也没落下。又问了劳力安置事宜。虽然有些坎坷,到也还算顺利。有想冒领遗属金的,也受了重罚。

忙完这些便要去后宫受命妇朝拜。

田氏仍然是与徐二夫人一道来的,此番李氏也与田老夫人一道来了。

田老夫人有些不认得人,李氏一路看顾。到也尽心。对寿太后尊敬而客气。问起家里的孩子,到是笑得多一些,只说渐渐顽皮起来了。家里老仆人都惯着他,弄得他谁也不怕,只怕李氏和阿丑。

“不知道为甚,非要在园中水洼里打滚,提回去沐浴更衣还一直哭闹,非得叫下仆把自己放回原水洼里去。闹得没有法子,哭得都接不上气了,嫫嫫便只好把他放回去。却又还是哭,说,前番不是这么躺的。怎么摆都还是哭。臣妇回去一看,真个气得不轻!”

话锋一转“若是关先生任在开馆便好了。只把他托付给关先生是放心的。”

听这话,圣母太皇太后只是喝茶笑。齐田说:“那也没甚么不好的。”

李氏大喜,连忙来拜“多谢太后娘娘。”

圣母太皇太后这时候才凑个趣“关先生学问好。不开馆也是可惜了。”其它嫔妃只是唯唯喏喏。

以前她们虽然对寿太后有些不服,以为她没有根底,也与家里人商量过,想办法能把幼帝抱在手里才好。一个没背景的庶人,有甚么了不得的。就算是死了,又算什么。

可前朝出了这样的大事,她们哪里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寿太后是什么样的角色,如今声望大涨,便不敢造次了。

见到齐田完好,田氏提着的那口气才落下来。

因为田老夫人身体不好,只坐一坐便与李氏回去,也不能留,齐田便是想跟她们多说说话,也不行。便留田氏和徐二夫人说话。

徐二夫人说起小公主就头疼“人不睡,她睡,人一睡她就闹。”可报怨归抱怨,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抱着静公主肉啊心肝啊地叫,失去女儿的悲痛,到底在外孙女儿身上得到了些许安慰。

田氏原本想带珍娘来的,可何并吉伤还没有好。

他在都城也没有亲人,因为受了赏在都城有了府邸,可下头固然是有些下仆在的,但他一个男人又在病中,那些下仆哪里有顶用的。珍娘便早出晚归在那边看顾着。免得那些下仆懒惫。

阿丑也是个坐不住的猴,掉的肉还没有养回来就跑了。成日不着家。虽然不怕她会学坏,可田氏提起来未免是有些怨言。一听椿说想留在宫里侍奉太后,虽然不舍得可又高兴女儿多了个伴。退下去时只不停说“太后无恙便好。”

椿送她出去,她不晓得椿知道多少,只嘱咐椿“看顾太后之余也要小心照应自己”又说“你是周家的女儿,家里始终留着你的院子。”

椿也不由得心热,礼道“谢谢夫人。”

田氏摸摸她的手“是要叫母亲的。”

椿怔一怔,礼道“母亲。”眼睛便有些红。她许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

田氏听着心里万分地欣慰“但有什么事,要往家里说。那才是真当亲人。你得时刻记得,你不是一个人了,是有家、有兄弟、有母亲的人。有人欺负你,你兄弟母亲都会帮你撑腰。宫里但凡有不好相与的,也有娘娘在。”

椿含着泪光说“是。”

田氏原本也不知道她会留在宫里,竟没有带甚么来。想想便急着回去张望。常用的东西总是要有的。宫里的固然好,岂有用惯的顺手吗。又因为得在宫中行走了,手里银钱不能短。大概因为年纪大了,嘱咐了这个嘱咐那个。

都叮嘱完了与徐二夫人走出了宫,却也不由得偷偷拭眼角。

做母亲的总是为儿女操碎了心。盼她好,盼她本事,可又怕她太本事。巴不得她是个平平常常的小娘子,过平平常常的日子。

这边人都送走,齐田才能休息。大衣裳换了才发现受过伤的那条腿都有些僵了。宫人来给她捏,过了一会儿椿便回来。眼睛有些红,可精神非常好,说在外面同遇到了卫军来报,宋阁老那边齐田走之后,宋夫人便过来。

齐田问“可说了些什么?”

椿说:“宋夫人去与宋大人也只是说些闲话。”大概是念叨起以前的旧事,就好像知道这次大罪跑不掉的。人之将死,隔着牢门坐着,回忆起往昔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