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小小的人儿四目相对,齐田心砰地一下。

静公主虽然长大了些,但模样依稀还有很多小时候的样子。

徐鳞怕是常听到她这么叫,并不顺着她的视线看,只是低声细语问她:“阿舅怎么跟你说的?”

静公主以前怕是很乖巧,现在她却只是不理,盯着齐田的方向直叫“母母!”松开了徐鳞的衣袖,想穿过街道往这边来。

齐田知道自己应该退走,可却迈不动步子。

小小的人,殷切地看着她“母母”

齐田退了一步站在避人的地方,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有些茫然,一副要哭的样子。

齐田想了想,双手在头顶合在一起,比着心转了个圈。她小时候最爱这么玩。

小家伙果然就笑起来。

徐鳞见她不闹了,回头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只当是小孩自己玩闹。仍然带着她继续走。她除了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到也十分乖顺。

徐鳞虽然时不时回头看了一眼,被下仆挡了挡,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他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是与下仆一道回徐府去的。

徐铮过身了,皇帝怜惜徐家,问徐鳞想要什么。他也不要旁的,只恳求皇帝准小公主由徐府抚育。

太后必然是不肯的。说,皇家的公主怎么好放在外头?以前虽然有旧例,但此一时彼一时。

可皇帝却还是肯了。

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徐家两位夫人并徐鳞特地去宫里谢恩。徐二夫人磕的那几个头,是磕得真实在,才三下而已,可是额头都磕破了。只恨自己不能亲身为皇帝尽忠似的。

皇帝既然答应了,宫人先不先就把小公主的东西都送到徐家来安置,又有老宫人来查看小公主住所是否合制。之后徐鳞才把人接回来。

静公主出来看妹妹,一同逛了街市,之后还得和徐鳞一道回宫去。

徐鳞带着这两个小家伙还没进门,徐二夫人就连忙迎了出来。看了看小的睡得甜,便使人抱了下去,送走了小的,一转身立刻就把静公主抱起来。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想到她还要回宫去,心里就发酸。以后她冷不冷、热不热、饿不饿,都只有她自己了。就算是比最小的懂事些,可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又只是个公主,谁知道孤身一个在宫里,又会不会受些暗罪呢。

静公主半点也不忧心“母母来看我了。”说着又是做嘘的样子,又是比心。可高兴得很呢。徐鳞意外,想问什么但徐二夫人在,到不太方便。

静公主说完这个,又好奇地看着徐二夫人问“娘娘甚么时候回来?”宫人都跟她说景妃出远门去了。

她问这个,徐二夫人心酸,忍不住眼睛一下就红了。怕自己要哭出来,又怕她人小鬼大已经听得懂许多话,便只说花园子里有好多玩意儿,把叫下仆陪静公主去玩。

小小的人儿哪知道许多,高高兴兴就跟着去了。

徐二夫人拭了拭眼角,说“阿芒和阿铮以前多好的。日前我去看田氏,她实在清减了不少。还好有阿丑在,到也能宽宽她的心。以前我是不能明白她的,现在……”便是有人要她散尽家财见女儿一面,她也没有半点不愿意。

田氏有阿丑,她有二位公主,有皇子。

想着活着的人离不开自己,也得撑住。

又问起宫里有个复生的妃子。

“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徐鳞说:“或者是与老赖子合谋诈死复仇也不一定。”

“我去周府里,田氏也有提及。她说,阿丑去见了那个小娘子的,若是阿芒,怎么会不认呢。必然是假的”她虽然是这么说着,可仍然有些意动,略略紧张地问徐鳞“那个老……老神仙真的死了吗?”还是有一分不安,不跟着徐鳞叫人家癞子,不想得罪哪路神仙。

徐鳞点头“确实是死了。”

她十分失落“之前他还在周府的时候,有一次我去见到过他。可当时并不知道……如果那时候结缘,岂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是别番光景?……”

“可阿芒也没有活得过来。”徐鳞说。

她想想也只有默然。不过突地说“那时候若放她找那和尚去就好了……”有时候忍不住怪,徐铮素来横冲直撞的,那个时候却怎么没有奋起反抗,要是她当时仍然不管不顾,宁死也不肯,这时候也不是这样了。

再想想,又怪自己。

女儿不乖的时候,只盼她懂事些。

女儿懂事了,却又恨不得她当时顽劣到底。

徐二夫人走时只对徐鳞语重心长“徐家有前事在,皇帝却还是重用了你,现在又是这样信重你,你可得好好当差。”她并不知道其中的暗涌,也只是真的以为徐铮胎像不好,又是双生自然凶险,怪不得别人。

徐鳞却知道些其中的言语,但他脸上没有波澜,点头称是。转身满怀心事去了后头。

还没进花园子,就听到里头静公主又笑又闹呢。

她还不懂得什么叫死了,不知道自己母亲已经不在世。

徐鳞站在墙外,听着那清脆的笑声,突地想到了在围场的时候。

徐铮和周芒站在远远的高坡上,自己策马过去跟她们说话。那时候她们笑得可真好看。

如今他站在墙下,身边只有一丛丛的花树,与假山流水,并没有旁人。也就那样站着,想到这个世界上自己喜爱的小娘子已经不复存在,自己钟爱的阿妹也要化做尘土,明明是那么明亮艳丽张扬肆意,可一切都不复存在。

突然地,他英挺的脊背佝偻下去,表情有些怆然。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可他却觉得在猎场的时光已经远去多年了。

如果那时候他坚持要娶周芒会怎么样呢?不是不行的吧,喂,嫁给我啊。多简单的一句话。她不答应,就赖着不走。把世上好听的话都说给她听,脸皮都不要了。怕什么呢?可他什么也不敢说,去了周家,期期艾艾。

如果徐铮要入宫的时候,他站出来说,我一个大丈夫,功勋由自己来挣,不需得把家里的女子们往外送,这不是丈夫所为。现在又是怎么样呢?

如果自己一早,能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智,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儿郎……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要紧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隐约听到静公主说话的声音,才渐渐回过神来。

微微调整了呼吸,背又慢慢挺了起来,走进花园子的时候,表情淡定外人也看不出甚么波澜。

踱步顺着静公主说话的声音走。

正要从假山后头绕过去的时候,却听到静公主问“母母甚么时候再来?”她口齿已经非常清楚了,奶声奶气,但有时候说话像个小大人似的。这时候,语气又亲昵,又带着撒娇的意味。

徐鳞心里砰砰砰像是在打鼓。

他缓缓踱步出去,发现静公主站在墙边,面对着墙壁。看着像是自言自语。

徐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盼什么,心往下落了一落。走过去正要说话,就看到静公主是低着头的。顺着她的目光往下,墙角有颗人头。

猛不丁转眼珠过来,吓他一跳,看清楚原来是活人。

那不是寿妃又是哪个!

墙角那里原先是有个大洞的,以前徐铮刨的。后来徐铮进了宫,那洞也堵了大半,人是钻不进来的。

齐田似乎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来,一时头也拔不出来,卡在那里,愣愣看着他。

外头阿绍怎么觉得里头似乎有点不动,叫“娘娘?”心里讥讽,您可是妃嫔啊,你把头伸在狗洞子里头逗孩子,被人看见可怎么好!真是脸皮轻贱。

见齐田猛地摆手,连忙把人拖着往后拔。

好容易把人扯出来,齐田一溜灰爬起来就跑。

阿绍回过神都被甩了一截。真是哭笑不得。她知道‘寿妃’是不太靠谱,却没料能做出这种事来。

两个人走到街口,就被徐家的下仆堵住了。

徐鳞从后头出来,看看阿绍又看看她身前的‘罪魁祸首’。倒也没有多言,只问“娘娘出宫可是得了皇帝陛下旨意?”

齐田不说话。

阿绍也不吱声。

徐鳞侧身让开一条路“请娘娘随臣回宫。”绝口不提方才的事。

齐田到也没有反抗“我也玩累了。”泰然自若。仿佛刚才洞里是别人。她走在前头,徐鳞在侧身,之后是阿绍,后面才是众多军士下仆。

从徐家过去宫门,必得路过关先生书院。以前热闹的门庭,现在门可罗雀。

齐田问“听闻关先生的书院是很有名气的,我阿兄也曾在这里进学,现在怎么这样光景?”

徐鳞表情平平“现在非国立学馆,不得收弟子讲学了。”科考里现在占一半比重的是颂文。指的是什么,听言知意不难理解。

“藏书楼还在吗?”

“那到还在。”不过也没甚么人再去借阅而已。科考里也不考那些。

齐田在大门口停了停步子。

大门虚虚地开着,也没个门子。里面地上有不少落叶,也没有人打扫。猛不丁地有几个人影走过,大概是被助养的孤儿。

椿抱着一叠书从门口路过,没有看一外面的人。

她看上去很好,人也精神。

可能过不久之后,曾经的那位历史上并没有记载的皇后,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就真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有她做过的事,都归于虚无,所以认得她的人,也都渐渐把她遗忘。

齐田以为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很多的历史,可现在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着。每个人都在自己固定的位子上。不管未来是喜欢的,或者是不喜欢的,都无力反抗。

一时默然。

徐鳞走在旁边,虽然不言不语,可心里却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她为什么要去看静公主?

静公主是在叫她母母吗?

可周芒已经死了。

还是说,她比看上去要更具有野心,想要与他这个天子近臣结交,故意为之?毕竟寿家的人是靠不住的,她要是想在皇家有所‘建树’前朝便不能没有人。否则,她也不过是个没有根的浮萍,长得再好,风一吹也就没有了。

一行人各怀心事。

走到宫门附近就发现道路被拦,走不动了。

许多行人议论纷纷。

阿绍去问,说是前面有流匪闹事。

离宫门近的几条街都被封了。

近卫们拿着长戟与盾牌,远处还有拿着枪火的。不知道是已经能够实用,或者只是威慑。

徐鳞过去,那些近卫们才让齐田一行人进去。

走到宫门外,远远便闻到血腥味。一地腥红分外醒目。许多近卫正在抬着伤者死者下去。有些人肚开肠落却还没有死的。阿绍看得直作呕。

齐田没有表情,可走在这里,却感觉自己是没有重量的,轻飘飘随时能飞走。一切都不太像真的。一个人,能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每一天,你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又会有多少人枉送性命。每一步走下去,她的背上便重一分。每前进一步,都仿佛听到无数个冤魂在叫嚣“是你!”“是你!”“是你害我们!”

是她?

是她吧。

每一条人命,不论轻贱与贵重。是她救活了楚则居。是她改变了一切。

她以为自己要倒了,可在别人看来,她走得那么稳。

另一边有近卫看到了徐鳞,连忙便迎来。

徐鳞问“这是什么事?”

近卫说“那些流匪闹了起来。”

一开始也只是件小事,这里是宫门,怎么能让这些人一直占据堵塞?可在驱赶的时候,出了事情。有个老头死了。

那些庶人想把老头遗体抬走,可亲卫怕他们把人抬了再生事端,万一摆在宫门或者置方在哪里呢……便不肯放。可老头家的亲人就激动了。说这些做官的害死了自己家的男丁污蔑他们是流匪就处了,现在连老人的尸骨都不肯放过之类。最后开始不要命地冲击宫门,说要见皇帝告状。

结果便成了这样。

不过这里对外只说是流匪作乱企图闹宫谋害皇帝,并不牵扯许多。

徐鳞接过亲卫拿上来名册。

这里死了多少人,来的是多少人,都得要对得上号。事情既然是这样,便不能再漏掉一个。

对完了确定一个也没跑,交付给下属,徐鳞突然对齐田说:“你以为今天这能算什么吗?……”这些年有许多事,件件冠冕堂皇,可他常常半夜不能入眠。

“那就杀了他吧。”齐田说。

声音又轻又浅,却如平地炸雷。

徐鳞猛地停下步子,回首看她,又看了一眼阿绍。

她是真的,还是在试探自己对皇帝是否忠心……

“今天我要杀了他。”齐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血渍。这句话说出来叫她背上猛地一轻。就好像去掉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阿绍听到她的话,骇然“你说什么?”尊称都忘记了。她以为齐田只是需要自己帮她争宠。

齐田没有理会,只是拉着她推到徐鳞面前,对他说“你认清楚她的脸。如果我成功了,她会来找你。我会抱着皇长子在宣室等你来救。她得信于内侍官和皇帝,不论什么情况,一定能出去找到你。”

“我不会去。”徐鳞立刻反驳。他竭力保持镇定。喝令自己不要慌乱,不要莽撞。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她不是阿芒。只是居心叵测。

“你会来。”齐田认真脸“她会带着我的信。你看了一定会来。”

“你要怎么杀了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说着,又突然笑“你是不是怕我跟皇帝一个算了出气,来诈你,试探你的忠心?”

徐鳞没有否认。

“走吧。”她没有再多说,言毕,招呼阿绍,转身往宫门去。

阿绍已经吓呆了,她懵懵懂懂拉一把就跟着走,回过神怒道“你要害死我!”别的还好说,可……谋朝篡位?!这可是要诛族的。

齐田却反问:“你有九族吗?就算是有,他们生死,你在意吗?”

阿绍默然。

“为你阿弟着想吧,他是生是死,是富贵还是早逝,全看你”齐田笑“若是我得成,你与你阿弟一世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若是不成,你一个只管报信的人,销毁了信件,找什么借口都圆得过去。事情都只往我身上推罢了。退一万步,就算你因为这件事死了,有钱得利在,你阿弟也不会有事。钱得利知道如果败了要怎么办。他手里还有周氏家产。你阿弟不会受苦。”

阿绍好半晌没有说话。她不同意,阿弟恐怕活不成。同意了,起码还有生机

可心中愤怒势不可免“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为一已私欲牵连不相干的人!”

自己是为了私欲吗?也许吧。为了消除自己的负罪感,为了徐铮,为了舅舅,为了关姜,为了阿桃,为了寿大晋,以及其它许许多多枉死的人之外,还有很多理由纠缠在一起。缠得太紧,分界都已经不是那么清楚。而在心里原定计划改了又改,真正的心意与想法变了又变。

但现在,看看一这地的血渍!……谁也不知道拖一天会多死多少人。

所谓最好最恰当的机会又要等多久呢?一个月?一年?十年?也许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准好了’。总是少一点这个,少一点那个。在她等着虚无缥缈的‘好时机’的时候,原本的优势又在失去。

不如,就现在。

宫中没有其它皇子,徐鳞仍得重用,亲卫军在手可调动都城内外兵马。朝中还没有十分强势的官员与党派,自己手上还有苏任可用,庶民对楚则居的迷信顺延到他儿子身上也顺理成章。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再等下去,儿子太多党派必立,苏任可能会死,徐家也许会败落。

阿绍一直在一边因为自己被坑的事斥责齐田没个休,齐田停下了思绪猛地停下步子回头看阿绍反问:“你做人可问心无愧?”

阿绍似乎要应声,张了嘴张,但最后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她能得内侍官这么重用,自然是做过不少能证实自己实力的事。一时语结。只说“我也是听命行事”

齐田笑“是吗?……你如今的处境,就当是行恶的报应吧。”再不理会,转身大步往宫里去。

阿绍恼怒,却又没有半点办法。她可以不要良心,不要良知,但不能不要阿弟。不然她舍弃那些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寄点钱回去,可付出牺牲得越多,意义便越不同凡晌,不能舍弃。

在走进宫门前,阿绍忍不住问“徐大人真的会去吗?他可是个最忠心不过的人。听闻他以前对先皇后十分钦慕,但先皇后死时,他也并没有十分动容。”这都是宫人间流传的闲话。

齐田回首看,徐鳞站在外头空旷的血色地面上看着她。衣襟被风吹得胡乱摆动,眼神晦暗不明。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时候可真是稚气。

最终她没有回答阿绍的问题,收回目光,转身大步地迎风往宫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