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兽被松开,徐鳞立刻退回去,持剑挡在齐田身前。

但它却并没有任何攻击人的意思,它颤颤巍巍地伸出被绑得没知觉的前肢,在地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齐田想上前,徐鳞抢先过去,看了地上的字之后,万分惊愕。吉兽看着他,又看向齐田。

齐田再要过去,徐鳞也不拦了,反而退了一步让开地方。

椿看着都紧张起来,连忙拉着关姜也跟着过去。看到地上写的字,顿时僵住。

地上写着“寿左晋”。

“寿左晋不是死了吗?”关姜愕然,照他随行的说法,当时随行的人是侥幸逃脱了,那寿左晋沉在水里肯定是淹死了。后来随行的想回去抓那个艄公也没抓到。留在这里只不过想帮寿左晋讨个说法而已。

齐田说“我是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吉兽猛地大叫,把前前爪重重地拍在那三个字上。

椿小声说“这,这不会是鬼附身吧。寿左晋好好一个将上任的治官,官没当一天却死在了路上,那么冤枉,魂魄不散,附到了这只大狗身上,想报仇的,却又被猎户抓来了。”

齐田一度感到惊讶,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有跟自己一样的人。

可吉兽听懂似地摇头,他伸出发颤的前爪,把被他自己拍没的三个字又重新描了一遍。又在前面加上了几个字“我乃吴州治官寿左晋”拍着自己的胸口,砰砰地响。怕她们不能明白,挣扎着竟像个人似地站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个动作带给它极大的痛苦,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低沉痛苦的□□,可最后他也不能站得很直,身体佝偻着,后腿好像不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最后一下就跪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关姜不可置信“你是寿左晋?”

她面前的明明是一只外貌奇特的怪兽。可它又并不肯承认自己是魂魄附在了野兽身上,坚持说自己就是寿左晋本人。可他哪里有半点人的样子呢。

吉兽猛地点头。发出啊啊的声音。急于表达什么。可又说不清楚,竟然低头开始撕咬起自己的手臂。

齐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可随后,又迫使自己缓缓睁开。眼睁睁看着它把自己前肢上的皮毛撕了下来。血腥的味道在帐篷里翻涌,可更冷人感到反胃与刺骨的,是重重皮毛下终于露出来的手臂。那不可能是动物的前肢,特别是四脚着地的走兽,前臂不可能像它这样瘦弱。

被它吐出来的皮毛落在齐田面前,那一大块皮毛上有些地方跟肉长在了一起,有些地方已经坏死腐烂了,散发着浓郁的臭味,腐肉从皮毛上掉下来,血水滴落得到处都是。

它吐掉这一块之后,又开始撕咬起自己的手掌。可皮毛掉下来之后,下面并没有人的手指,那甚至根本不能算是人的手。只隐约能看到手掌的形状,而手指早就没有了。

它跪伏在齐田面前,啊啊地叫着,埋首于地,痛哭起来。哭声十分嘶哑,不知道实情的人,粗听上去甚至都不会再和‘人’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但有一只手确实是六个手指没错,手指不在,桩还在。

关姜捂着嘴。从没有这样惊骇。椿怔在原地,也完全不能相信,这竟然是一个人!这竟然是她在关先生的书院里见过的青年仕子!!当时,他虽然长得奇怪了些,但他也不失为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有一次她去藏书楼抄书的时候,他还帮忙搬过东西。笑起来十分腼腆。

见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谁,已经被制成吉兽的寿左晋悲鸣起来。

或者与其说是悲鸣,不如说是嘶吼与不成声的呐喊。

齐田厉声说“把那猎户带来!”声音微微发颤。

她以为自己见识过许多人世间的黑暗,却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样惨无人道的事。

徐鳞沉着脸匆匆而去,不一会儿随着皇帝北巡的御医就来了。看到面前此情此景,竟然一下就昏厥了过去。

关姜本来想去扶他,可自己动了一步,才发现腿已经软了。如果不是椿伸手,她一下就会跌坐在地上。此时的椿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椿把她扶住,让她坐到一边,勉强打起精神向齐田走去,稳稳地扶住她。齐田胸膛起伏得异样急促,大概是想说句没事,可没有说出来。只是摇摇头。指指太医那边。

椿见她站得稳,立刻就调头跑去看太医。可他那样子,扇了几个耳光都没动静,看来真是不得醒了。还好跟着他的另一个年轻太医除了脸色异样吓人之外,并没有别的反应。

椿说“你去吧。”

太医进去对着齐田礼一礼,才去看寿左晋。过了一会儿对齐田说“他这样本来就是活不久了。别说只是微臣,就是神医在世也没办法。”

关姜问“他是怎么被做成这个样子?”

御医摇头“大概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新杀的兽皮裹上。看他这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寿左晋这时候动起来,他在地上划得飞快,描述了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心惊胆寒,谁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这样恐怖的事故。

寿左晋身上有很多伤,就是被先前宴上猎户手里拿的那样东西刺的,腰上腿上有好几处对穿的孔,蛆虫都长了出来。身上很多地方都烂了,大概为了带到御前去用什么药水泡过,可除了看上去毛色好一点,难闻的味道压下去一点,蛆虫少了些,让他的痛感轻一点,能够行走,不至于在御前露出马脚。

也难怪猎户要跟着来,这又不是真的吉兽,万一交给皇帝的人照顾,立刻就会露出马脚来。大概觉得支撑一段时间之后,找个借口就能脱身了。

齐田看到角落里有猎户的袋子,里面零星落着几颗指尖大的果子长着狭长的叶儿,叫御医看“这是干什么用的?”

御医上前看了看闻了闻,说“有减轻痛疼至人轻微恍惚的作用。”就是吃了这个,在宴上寿左晋才比较顺从。但也可能,它根本没有受到制约,只是怕自己露出异样被视为威胁皇帝安危,当场就被斩杀,所以才没有求助。

“他没有救了吗?”齐田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压低了声音不让寿左晋听见。

御医摇头“任谁也无能为力。顶多还能再活一两个月,不过,臣到是能让他活得舒服些……”

这时候关姜却突然开口对齐田说“奴婢有一言。”

齐田却打断她“你们都出去吧。”

关姜愣了一下。还想开口,齐田却背过了身。

关姜头一次见到齐田这样,凝视着齐的背影好一会儿,也不见齐田改变主意,只好和椿跟御医和还有在场的亲卫一起退了出去。

这些人才刚要出门时,齐田以叫住了御医“你在这里。”

御医默默留了下来。但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是不是八字不好,先是景妃生产的时候刚好自己在,太平没多久,竟然又遇到了这样的事。连贴身的人都叫了出来,只留下自己,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事来。

想想,也只有算了。默默抱医箱站着。

等人都走了,齐田才走到寿左晋面前“你要是想死的话,现在就死。”

御医没想到齐田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齐田面前的寿左晋茫然看着她,一时不能理解,可是随后,他就明白了。

他不是不知世事的人,哪怕在得救的过程中一直只专注于怎么才能自救,并没有思考太多其它的事。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是没救了。知道自己是做为吉兽被献给皇帝,做为这样一个被当众献上的吉兽,他现在是不能有事的。

哪怕现在揭穿了这个骗局,可皇帝也绝对不会让这件事被公布出去。上天没有降祥瑞,却在皇帝治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人做得出来的,只有没有人性的恶鬼才能这样残忍。

在皇帝治下降生了没有人性的恶鬼,做下耸人听闻的恶事,流言会怎么传?世间万事,都大不过天道,大不过上天的旨意。

天火、干旱与洪水都被示为皇帝失德上天降下的报应,何况这一件。

一个皇帝皇权立足于‘天子’之说,可他竟不得上天垂怜……

原本向着他的那些愚民们又会怎么想呢?

寿左晋不是无知的人。他是能够想通其中的关联的。

他听过皇帝的很多事迹,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并不是无知的庶民,会看不透皇帝玩弄权术与民心的手段。所以他能明白,自己现在不死,就没有机会死了。

而给他死的机会,大概是身为皇后的齐田,能力范围内冒着莫大的风险,能给他最大的帮助。

“你死后,我会让罪有应得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等有一天,我还会把这件事昭告天下……”齐田的声音微微发抖。

他能感觉到皇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她的眼底有晶莹的光,但她是坚毅的。他甚至有点走神,想着,原来皇后是这样一个人。

两个人默默对视,齐田平息着喉咙里的酸涩,认真地说:“如果你现在不想死,我叫御医………”

这时候,寿左晋眼中流下两行眼泪。他飞快地摇摇头。可随后又点了点头。

不等齐田拔剑,他突然跳开,猛地撕扯起自己身上所有的皮毛起来。一点点一块块。

他口中发出的已经完全不像人的声音,痛苦的像在地狱里受刑的鬼怪,可他的身体却渐渐地显出了人形来。

到最后,他根本已经无法在坚持下去,可倒在地上也没有停止。只是背上、头上他自己根本触碰不到,但哪怕是之样,却也不肯放弃,只能用一种悲壮的目光注意着齐田,他喉咙已经比之前更为沙哑了,发出恳求的低鸣。

齐田面无表情拔出匕首的时候,御医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冲上去,拦往她劝道“娘娘,干脆结果他吧。”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面豙,简直是一种折磨。就是见惯了血腥的他,也有些忍受不住了。

显然这些事也不在齐田的负荷之内。

她的手抖动得像秋风中树桠上的残叶,但是她不做,这种事根本没有人能为他做。人们只是同情他,希望快点结束他的痛苦。可他是一个人,他觉得自己不论生前遭遇了些什么,死时都得做为一个人死去。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齐田推开御医走过去。

寿左晋注视着她,大概是想流露出感激,可他眼里只有痛苦。他努力趴平,缓缓地伸展开,身体在急速地起伏。

齐田触碰到第一块残留的皮毛时,有一种如潮涌般的眩晕,她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身边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风暴。狂风把她吹得站立不稳,手上的匕首都握不住,整个人都要被刮走了,可这一切却明明都是静默的,除了寿左晋的低吟没有任何声音,甚至她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被吹动的迹象。

终于最后一块皮毛,也从没有完肤的寿左晋身上被剥了下来。血水浸湿了地面。但他还没有失去意识和生气。他神智有些模糊,费劲地寻找齐田的身影。

看见齐田丢下匕首,拔出了长剑,竟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来。

这时候帐篷外由远到近的脚步声,是什么人匆匆来了。

在帐篷门被掀开的瞬间,齐田猛地把剑挥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砍中了没有,只感到剑上一沉好像遇到了什么阻力,但是很快就闯了过去。因为手上有血,挥得太用力,手里的剑一下就滑了出去,不知道掉在哪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然后不知道是什么,砸在了她脸上。她站不稳打了个旋,就仰头摔在地上了。砸在自己脸上的是寿左亚的头吗?她慌张地伸手摸了摸脸,不知道湿滑温热的是她手上的血,还是脸上的血。

但很快她就看清楚,面目全非的人头在自己脚前不远的地方。而站在她面前的是楚则居本人。

他挥出来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对于自己打出的那一巴掌大概也感到非常震惊。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驱赶那些复杂的情绪,抬头冷冷地注视着她“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似乎还能保持平静,但下一句之间猛然之间不能自制地勃然大怒“你以为这是儿戏?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就因为一个不好的征兆而覆灭的?”这是他头一次表现出这么大的怒火。

齐田含糊地说“神佛派了圣兽来向陛下传达天意,圣兽功成返回天界去了。庶民们有甚么不能理解呢?”

但说着说着,却想到了,楚则居一早就是知道的。

他叫猎户上前,那么认真地端详着。他见识比自己广,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才会看了那么久才说话。他也有些人性,也就只在沉默的那几秒钟。

“你首先得是一个人!你首先得做一个人!”齐田想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她感觉自己大概是被打得昏了头,眼中一切都在急速地向后退。想伸手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没抓着。

她听到椿尖叫起来“娘娘!娘娘!”大概是向这边跑过来了。可她想动一下竟然不能。四周一下子就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大叫,有人在喊。谁一直在问“伤到哪里?”

但到底也没有人回答。

最后似乎有人哭泣“娘娘殡天了。”

齐田感到茫然,自己真的死了吗?不过又觉得恍然大悟。没想到自己是死在这个时候。

这也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死法。只是被皇帝打了一耳光不知道撞到了哪里而已。没有被记载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做皇后的时间太短,还是楚则居太憎恨她。

不过算了。

也不重要。反正也死了。大概这一死,也无愧于心,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都做了。楚则居为了自己,多半还是会照她的说法来处理吉兽的事。

而皇后莫明死了,周家与田家也没有受牵连的道理。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死了,是不是还能够回到现在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