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回到家里,还没走进院子,就察觉的家里藏了好几个人,地方都是熟悉的地方,人也是熟悉的人,就连看到他回来不约而同看着他的表情都是熟悉的,心脏便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接着他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的,眸光也出现了混沌之色。回来前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去多想,此时又猝不及防地破了功。只要对上赵政,他的从容,他的宁淡全没了,甚至变得不像自己。

慌乱地闭上眼睛,他稳一稳情绪,才堪堪保持得一点平静,再把眼睛睁开,向那几个锐士微微颔了个首,让他们宽心,复抬腿往里走。

正巧是用夕食的时辰,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长满青藤的架子下用夕食,赵高进来正看到这样的情景:他方才还挂念过人正和母亲说什么,母亲拉着他的手笑得十分慈祥,自家女儿也是拍着手直乐。

见到他回来,大家都有些惊喜。看他们各自的反应,方才赵高心底那点异状都去了个干净。不过却不是被感动的,而是因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我儿回来了?夕食刚做好,快来吃些。”

“回来了?”

“阿父回来了?阿邯这就去拿碗筷!”

这三个声音重合在一起,默契得让赵高都有些意外。

母亲坐在主位上,看的人分明是他,却怜爱地拉着赵政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依稀记得以往出远门回来母亲都坐不住,一定会来迎他,拉着他问长问短,如今这待遇……

而被她拉着的某人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听那懒洋洋又有些得意的语调,简直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也就在女儿面前赵高还能找到点安慰,看他回来了,女儿甜甜一笑,撑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小跑着去给他拿碗筷。

给母亲行完礼撩衣摆坐下,赵高看着对面的赵政无奈地问道:“你怎的在这里?”

“怎么,不欢迎?”赵高的话分明意有所指,赵政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挑眉看着他,问得一脸委屈。

赵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母亲先不乐意了,拍着赵政的手背说道:“我儿这是什么话,这孩子昨日来找你,见你不在家,便留下来听我这个无趣的老太婆说了一会儿话。要不是他不小心说漏嘴,母亲都不知道他公务繁忙还要赶着回去处理呢。”

自己出的是公差,在不在家他这个做秦王的能不知道?赵高好笑地看着他,却不敢对母亲的话反驳半句。

赵政深得赵高“真传”,这种哄人的话张口就来,而且说得面不改色。只见他摸了摸英挺的鼻子,凤眸里攒的全是得意的神色,没有半点欺骗人的自觉。

更让赵高郁闷的是,瞧他那模样,竟还无可救药地觉得好看,整颗老心全栽了进去。

开始定神抗拒一下,赵高那颗心还在水面上勉强浮了浮,后来看他扬眉,想起那日被他压在墙上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心跳一滞,再提不起半点挣扎的力气,这回连个水星子也没能扑腾起来,全沉了下去。

赵高的耳尖若有似无地烫了起来,不多时就烧到了耳根。幸好天色暗了,他也尽量保持面上平和,这般异状不怎么明显,故没人发现,才让他舒了一口气。

赵母不知道他二人打的什么哑谜,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母亲和这孩子投缘,就请他以后多来坐坐,没想到真是个贴心的孩子,今天忙完又赶着过来,说是昨天走得匆忙,心里歉疚,公务完得早,就过来多陪陪母亲,还说了不少趣事哄母亲开心。”

其实昨日赵政说自己公务繁忙真假掺半,更多的是因为这些年他接触的无一不是攸关秦国的大事,对那些家长里短并不擅长,可见赵母一番心意也着实不愿辜负,就借口有事先逃了,晚上一回宫马上向沉玉讨了些适合拿来哄老人娃娃的趣事儿。今天万事俱备,自然神清气爽地过来了。

看母亲一直拉着赵政的手,眼睛里满是怜意,赵高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赵政肯定还说了些别的,不然老人家怎么可能这样。

这种情况下当着母亲的面赶人是不成了,好不容易熬到夕食用完,他直接把人拖到了书房。

“这两天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此时四周无人,赵高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话问出来。他问出这话的时候,既柔和又带探究意味的目光一直凝在赵政身上。

赵政也定定地瞧着他,难得有些沉默,没立即答他,不过一贯精神的凤眸里此时终于现出了些微疲惫之色。

他不愿意说,赵高也不勉强,柔声道:“也罢,这回不赶你走,是不是多坐些时辰再回去也随你。”

说完瞧屋里的灯有些暗,衬得整个房间沉沉抑抑的,赵高给他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才转身走到不远处的灯架前,背对着他拿起根小竹签拨动起灯芯来。

“我没地方去,就……”赵高去拨灯芯,赵政的目光并没有追过去,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他,并说了这句话。

闻言,赵高拨灯芯的手一颤,整个屋子的亮光便也随之漾了一漾,便是他将手中的竹签放回原处了那漾动也还在浅浅地继续。那种感觉就好像人的反应一下子被糅在光晕中,并且毫无预兆地放大到整个屋子里。

他有这样的反应只因赵政那话短短的几个字里竟饱含着浓浓的压抑和无奈。早先母亲和女儿在场的时候,赵政虽然表现得一切如常,但那时赵高其实就已经有所察觉。他深知以赵政的脾性,明知他不在家,却还会过来,若不是心里藏了什么事,断不会如此。

而此时,他竟说……没地方可去。想起那日去曲台宫内殿看到的清冷身影,赵高只觉得心中难受异常。即便知道他是君王,与孤寂相伴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却还是忍不住为他忧思伤怀。

赵政虽然没有看他,却也知道他心中是有起伏的,隐隐觉得高兴,便调整好语调继续说道:“昨天明知道你不在,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这里。如果不是那小鬼看到我站在门口拉我进来,怕还是一个人在曲台宫批奏疏,后来阿姑待我很好,我便……”

对赵政来说,昨日华阳太后提及母亲他确实难受过,但是那种难受远没有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若他愿意就此压下,也未尝不可,毕竟母子情分尽断的那一回都忍过来了,时隔多年成熟稳重了不少,加上也不过旧事重提,断没有痛到那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是他却藏了点别的心思,此时对上赵高,索性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果然赵高听完心头又是一痛,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下午差点就进宫了,然而下一刻理智归位,自己吓住,又生生咽了回去。他们之间固然不止君臣的情分,牵挂对方再正常不过,但短短几日不见就惦念成这样,似乎又太明显了些。

就在他出神的片刻,突然感觉到后背被人紧紧贴住,接着腰际再是一紧,左肩一沉。竟是赵政从背后将他牢牢环住,又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还用低沉性感的嗓音慵懒地说了句“借我靠会儿”,说完也不管他答不答,身上所有的重量便一下子全压了上来。

如今赵高已经明白对他的感情,此时如何经得起他这般撩拨,后背全是他触感与温度,腰间紧紧环着他的手臂,耳侧擦过的也都是他灼热的气息。

一切的一切让赵高浑身酥软难耐,几乎没有半点抵抗的能力,只是到底是冷静自持惯了的,此种情况下苦苦隐忍,暗自强撑也还能勉强在表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让赵政察觉出来。

只是……这算什么?

从前对赵政没有或者说不知道自己对他有这些心思,赵高也不会生出这种疑问,而今有了,在这种事情上就变得格外敏感了些。

君臣间该有这样的举动么?明显不可能。或许……师徒间呢?但已经不是总角少年了,又怎会。那挚友呢?有什么样的挚友需要这样。女子到了伤情处,相互抱一抱倒也无妨,可……他们是两个大男人,这么抱着算什么?

然而赵高背对着赵政,看不到他的神情,唯一能能判断的只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赵高缓缓闭上眼睛,不能视物的时候,听觉格外敏锐,而且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内以前寂静,所以这两样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可结果却令他五味杂陈。

没有乱,一点也没有乱。

赵高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期待什么,如今心一沉,神思反倒清明了不少。以他们二人的身份,便真是了又能如何?况且而今看来赵政确实没有这样的心思。

站得久了,赵高身子越来越僵,虽然这些年他再忙也从未停止过练习骑射剑术,勉强算得上强健有力,但真要和赵政比,又还差了那么一些。眼下赵政所有的重量落到他身上,时间一长,还是会觉得有些吃力。

身后的人始终没有动作,赵高只好抬起手拍了拍环在他腰间的手,指尖划过手背时,温热的触感让他头悸动,跟着颤了一颤,抱着点理所当然吃豆腐的心态,赵高垂落的手索性直接转了个方向,覆在了赵政的手背上,用询问的语气唤道:“大王?”

赵政的手背被他覆在温暖的手心里,自觉阴谋达成,十分得意,更加不想动了。不过料想撑了这么久他也会累,赵政改靠为抱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丝毫没有打算要松开的意思。

良久以后,只听赵高淡淡地说道:“好不容易来一回,就这么一直抱着?”

赵政放开他,等他转过来与自己对视,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不觉有些心动,表现在面上却越发没个正形,调笑道:“要不做点什么?”

赵高难得挑一回眉,看着他笑问:“大王想做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波光潋滟,晃得赵政有些眼花。

忍了许久,赵政才闷闷地憋出一句听起来比较正常的话来:“下棋?”

但赵高听完不觉失笑,假意没有看穿某人拖延时间的不良意图,一口答应了下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