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人失声道:“怎么可能!”

也有人拍着自己的膝盖急切地说道:“谢兄弟,快别卖关子了,赶紧给说说咋赢的?”

赵政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笑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早在他先前坐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出老剑士是他的亲拜的国尉了,而那名青年则是他的老师赵高。既是如此,眼下赵高说瓯人赢了,自然不再奇怪。

赵高的这个经历,他从未听过,也十分好奇,他从来不知道赵高所说的“游历”竟是这般精彩,不由心生向往:何时自己也能这般无拘无束同小高相携,天南地北地走它一遭就好了!

“勾王寨虽占天险之利,却逼仄狭小,近万大军驻守其间若无供应,一味靠天取食,迟早兵疲粮断,所以取拖字诀只能延命一时,绝非长久之计。”

“唔,这倒也是。”一旁有人托着下巴喃喃道。

“须知殴人世代以水为生,楚军中虽有楼船士,数量技巧却是远远不及。而丛林作战,骑士无法发挥冲击优势,故楚军多用材官,但材官陌生丛林作战也不如殴人熟悉。便是因为看准这点,老剑士将战场择在丛林密布又多水之处。”

顿一顿,赵高又道:“他下令分出弓箭手、机弩手作为暗中掩护,整编剩余材官,命他们只带短刀轻装出战,趁楚军方至尚未休整,士兵又不熟悉地形之际先杀楚军个措手不及。殴人出兵出人意料,楚军轻敌,竟至大败。”

晚上兵蛋子们各自回营,四下没人了,赵政方才对赵高道:“我都不知道,你和老国尉四处游历竟这般精彩。”

“那时候臣随前辈习剑方有小成,可面对敌人却始终无法真正下狠手,以至有次随他救人险些重伤。便是为这个,前辈带臣四处历练,偏巧碰着这事,就留了下来。”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赵高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有些混沌。

“果然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罢?”赵政轻声问道。

“那里”、“这里”如此模糊的指代别人听来或许不懂,但赵高如何不知?

赵高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浓浓的关切,猜他一定为自己担心了,于是换上副轻松的样子道:“嗯。尽管那时臣也知道应该顺应,可真要下手,还是忍不住犹豫了。”然后他又笑着问道:“大王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臣没用?”

想起那次斩杀刺客时赵高干净利落的手段、血迹斑斑的白衣,赵政方才意识到:原来成为那样令人惊艳的赵高,他付出的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然而,知道了其间的曲折,赵政非但不会觉得他没用,反而认为这是一种敢于迎难而上的男儿气概。

以往在赵政心里,赵高从来都是淡然的,镇定的,不会害怕的……总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印象。

有时候他若站在阳光下,或是有风拂过他的衣袖时,会让人生出他终有一天会消失在阳光下或者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如今意外听到这些,那些担忧便随之烟消云散了,就好像突然确定他的的确确真实地存在着,莫名奇妙地心就跟着实了下来。

“不会。”赵政回过神来,肯定地说道,顿了顿又说:“其实很高兴你会同我说这些。”

赵高虽然问赵政会不会觉得他没用,但其实并不带半分自卑的色彩,况且在赵政看来,能把这些轻轻松松地说出来,反而是种许多人做不到的坦荡。

五天后。

“方圆百里连鸟都逮绝了,那娃娃哪来的东西吃?哟,还是个饼!”周武瞧着不远处小声嘀咕道。

两军交战后赵政和赵高就离开军营同周武他们汇合了。这一出来,发现沿途由于地动之灾和战火的蔓延,百姓服役的服役,逃难的逃难,无奈留下的几乎都是些老弱妇孺。

眼下周武音量虽然不大,那些话还是一个字都不差得落入了赵政的耳中。顺着周武的视线看过去,赵政果然瞧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娃娃。让人在意的是,娃娃脸上的那种黄与赵高用药水涂出来的效果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真正濒临死亡的颜色。

他保持双手抱饼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从精神颓靡眼神空洞的样子来看,只怕要他简单动动手指也是力不从心的。若不是他的嘴巴间或动上一动,似乎在嚼东西,赵政都要怀疑那已经是具尸首了。可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最诡异的还是他的身体分明已瘦得现骨,肚子处却涨得极大。

赵政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突然脸色一变,蹙眉道:“白云土。”那声音落入众人耳中无端沉得可怕。

赵高眸光微滞,错愕地看向赵政,想要确定什么,然而赵政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不寒而栗:“那饼是白云土做的错不了,我小时候饿昏了头,也差点……”

时隔多年,赵政在赵国流亡的经历其实早已散成碎片,能拼凑起来的并不多,但是白云土……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因为他曾经对赵高提起过的那个玩伴便是因为这个离开的。若不是玩伴的死提醒了他,只怕那时撑不下去了,他真就随大家一起吃了。

在后世,白云土还有一个别称,叫“观音土”,这是烧制陶瓷必不可少的原料。但从前赵高也常常听老一辈人说灾荒年代实在没得吃了就用观音土充饥,知道这东西吃得不多或许问题不大,但是眼前这个孩子显然……

赵高欲言又止,赵政看出了他的心思,无奈地冲他摇摇头,意思是已经没救了。

正当此时,远处有个妇人手里端着个破瓦片焦急地往那娃娃身边赶去,谁知她跑得太急一个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连人带东西一齐摔了出去,瓦片里唯一的那点清水瞬间渗进泥土里彻底没了。

原本她身上的衣服就破烂不堪连勉强蔽体也是困难,这下一摔,胸口上、腿上大片地方便露了出来,立即惹来几个路人暧昧的目光。

可是她顾不得这些,只死死盯着那片浸湿的泥土艰难地爬起来,满脸都是懊丧与疲惫之色。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孩子,却发现自己的孩子突然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并且目光开始一点一点地涣散当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惊慌失措地把孩子抱在怀里:“我儿别吓阿母啊。”

“疼……”那娃娃说话已是气若游丝,捂着肚子浑身止不住地抽搐着,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再一动不动了。

如此场景任他们几个大男人从旁看着也于心不忍,偏生就有人贪婪地看着那妇人肆无忌惮地调笑着。周武解下自己的披风想递给妇人,赵高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侧身将他拦住。

周武不解其意,看着赵高,显然想要个说法。

赵高浩叹一声,余光引他看向那几个男人并压低嗓音道:“卫尉此举不是帮她。”

周武低头想了想方才心领神会,转头看着赵政等他的示下。

“去找个草席来,我们走。”赵政说着向两个贴身锐士递了个眼色,二人领命,落后一步留下来帮忙善后。

一行人没走出多远,张敬便带着消息找了过来,向赵政行完礼后才对赵高道:“已按先生吩咐的办了。”

等了三日,散布细作的消息终是见到了效果。不过受先前所见的影响,此时赵高神情依旧有些凝重,只温言道:“多谢。”顿一顿他又说:“还得劳你受累,去告诉李旬,无论如何务必赶在赵王迁之前将李牧的家眷接来。”

张敬一走赵高偏头看向赵政,只悠悠唤了一声“大王”,赵政便心领神会,又抽调了十名锐士去邯郸帮忙。

与此同时,赵国幕府。

李牧站在行军地图前正思考着什么,却听下属来报:“大将军,人回来了。”

“怎么样?”等人进帐,李牧把人扶起来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哎!”那士兵连连叹气,无奈地说道:“回禀大将军,大王说朝中正在紧张筹措军粮,只能让众将士再辛苦几天。”

近旁的司马尚一听,把刚从身上取下的染血盔甲狠狠往地上一撂,厉声喝道:“等等等!将士们都忍几天了,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李牧沉声道:“口无遮拦,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司马尚显然也是豁出去了,抱拳道:“大将军,你沉得住气,可我司马尚实在忍不了。看看这些天将士们吃的都是什么?若不是你在军中坐镇,大家伙儿愿意为你效劳,这军心早散了!咱们在前线豁出了命和秦狗厮杀,可大王他做了什么?听说前几日揽月台就开始动工了,他……”

要再放任司马尚说下去,不知道还要说出什么话来,李牧动怒呵斥道:“住口,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自己出去领罚。”

“大将军!”司马尚不甘心地看着李牧,不是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向自己问罪,而是为他不值,可是李牧转过身去,显然是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直到他气冲冲地走到帐口,方才听一声长叹从李牧喉中溢出,并听他无奈而疲惫地说道:“无论如何赵国命数系于我等之身,唯战而矣。”

等司马尚一离开,李牧走到案旁端端正正地坐下,提笔前对那名送信的士兵道:“我再修书一封,你务必当面呈给大王。”

数日之后,赵国十数万大军与秦兵在井陉激战,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李牧却等来了一个消息。

“可是军粮的事情有回应了?”

李牧见那士兵看着自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作何回应只好肃色道:“实情以报。”

“军粮已经筹集妥当,大王也答应不日送到前线,可是……可是……众臣上书说大将军意图谋反,要颜聚、赵葱二位将军接替你和司马副将的位置,大王答应了,换将之令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