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赵高看书还没看沉,所以并未错过那士兵的话,抬头一看,发现他二人没动,便施施然站起来,丢下二人自顾向帐外走去。

目下这支军队暂时以隐蔽为主,若时常生火做饭烟雾太明显,很容易被发现,所以能吃上热饭的机会少之又少,多是以干硬难以下咽的黍、稷、梁、豆类谷物制成的饼为正餐。而今日赶巧了有的吃,那兵蛋子才这么激动。

但无论如何生火时间一久就有暴露的危险,所以就连热食往往又都是些半生不熟的东西,相比干粮好不了多少。

赵政看在眼里,既觉得愧疚,又隐隐为此而骄傲:这就是他的兵,他的子民!

像赵高这种吃东西太斯文的书生面孔,在猛人扎堆的军营里是很容易沦为被朝笑对象的,刚过来的时候就有人笑他:娘们儿唧唧的,八成连个女娃都掉不哈【1】。

兵蛋子嘛,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这种得罪人的话说出来也没个顾忌。

赵政自个儿替他郁闷了半晌,若不是瞧这些兵蛋子为秦国打仗,过得如此艰苦,也没抱怨什么,非把人卸了不可。

倒是赵高听完淡淡定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第二天,休息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撺掇的,十几个兵蛋子起哄将他众星拱月似地拥到靶场去,非要他露一手。

看他受诘难,赵政却没有赶着为他出头,一则是考虑到赵高不需要他像对待女子一样地护着;二则是这点事情,他相信赵高会轻松处理好。

“射箭会不?”说话的是个新兵蛋子,脸上的稚气未脱,一看就知道还未经历过什么大战,急躁、表现欲强,本想拿话挤兑赵高激他动手,却看赵高只是微笑没接话,脸色一变显然不太甘心,握了握拳又道:“呃……那要不你挑个兄弟,比比?戈矛剑戟随便挑,你说你刚来,总得给兄弟们打个招呼露一手吧?”

新来的何止赵高一个,但是赵政英挺矫健,瞧着不像是虚的。翁仲生得吓人,大家摸不清情况也不敢贸然找他。至于赵政带来的那两个贴身锐士,他们的职责就是在没事的时候隐藏、保护,就算像现下一般青天白日地让他们出现在人前,存在感都不会特别强。

所以最终这目标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娘们儿唧唧”有乐子可看的赵高身上。

其实那些人也未必就藏了多大的坏心眼儿,无非就想知道看着风一吹都像要倒下的人,安火头军去怕也碍事,怎么就混到他们中间来了。

不过赵高一直保持谦逊平和的态度,那新兵蛋子有些耐不住了。

“到底来不来?”

“也罢。”赵高缓缓吐出两个字。

可是周围闹闹穰穰的,将这声音盖了过去,不少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政离他近,听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赵高察觉到了这点,眉眼漾出清浅的笑意,并用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示意:没事。

一群汉子正忙着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却发现他有了新动作。

只见他迈出一步,缓缓弯下腰,将靠在箭筒上的弓箭拿起,又抽了根箭握在手上。等他直起身子的时候,突然身形一滞,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只是不少人都只顾着瞧热闹,又或者正忙着替他寻找合适的靶位,所以他的异状除了知他最深的赵政,竟无人察觉。

此时赵高既当着众人的面应下,赵政自然不能阻止他继续,所以上前一步压低嗓音问他:“小高真的没事么?”

赵高抿着唇,向他点点头后便与他擦身而过。

平素赵高喜深衣,多是端方尔雅的装束,偶尔便宜行事,着胡服短衣长裤时,身上也会出现几分英挺峻拔的味道。

但此时他的精神不济,普通轻装材官【2】短衣长裤的麻质服饰,竟无端让他穿出了柔弱温润的意味。不过极大的反差,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不相称,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其实只要是他就该如此的错觉。

新兵蛋子代表大家指了指离他最近的箭靶道:要不你就选那个?

显然,大家觉得他这样子,能射中个最近的,心也就实了,这是最低要求。毕竟他人挺随和的,大家见好就收,也没想真为难他。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赵高不疾不徐地走到射箭位置上。

这个角度最适合射两个箭靶,一个略左,一个略右,略左的全场最近,就是那人所指,略右的全场最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大家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上面,毕竟那个靶位,就算是他们都不能保证一定射中。

赵高眸色淡淡,抬手举弓上箭的动作并不显生涩,接着握住箭头与弓弦一点点施力。他牵拉弓弦的动作有些慢,但是能看得出,他的手异常地稳。

“嘘,竟选了最远的。”有人吹了个口哨,显然觉得有趣。

也有人表示怀疑,好心提醒:“哎,别逞强啊,你近靶射准了就算,兄弟们也不是成心看你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