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汉子横眉倒竖气鼓鼓地瞪着赵政,赵政感受到他的目光,又沉静地挑眉回看向汉子。

二人的目光皆似刀锋一样的锐利,不过是短暂的交锋,已使周围误伤了一片。在某个方向,几个望风的便衣士兵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汉子身上的气息稍显刻急,显然不太成熟,而赵政却沉稳厚重得惊人。一来二去慢慢地,就连汉子也有些受不了了,终是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

二人如此,让赵高既无奈又好笑,看着赵政以眼神告诉他:你跟人家较什么劲。

赵政下巴一抬,眉眼间满是邪气,显得有些嘚瑟,意思是:只许他瞪我,不许我瞪他啊。

这举动更是让赵高摇摇头口型示意:你这孩子。

早先若不是赵高提前知道了这汉子的脾性,这会儿怕是真不敢把赵政也一起交待在他面前。

其实早在汉子出现在酒肆的时候,赵政的人就注意到牛高马大的汉子了,他人一离开,锐士就将情况报告给了赵政。赵政听了觉得有些意思,吩咐锐士不要插手,自个儿巴巴往刀口上撞了过去,给汉子制造个抓住自己的机会。

听人禀报的时候赵政就觉得稀奇,身长九尺有余的这么一号人藏在军中,居然无人知晓,还以为锐士说得夸张了些。

谁知这会儿真见着了,发现人又高又壮,皮肤黝黑,身上没丁点儿赘肉,往那一站,结结实实,稳稳当当,犹如泰山一尊。

其实这还不算,令人叫绝的还在后面,他那张脸更是了不得,浓眉大眼厚唇,十分粗犷,天生自带凶恶面相,只他要不说话,止个小儿夜啼那简直不在话下。

时至当下,赵政才敢相信,今日或许还真是捡到宝,来对了。按捺下心中的高兴,他稳一稳情绪,刻意将咸阳话隐而不用,改流利的赵语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呼救你必然暴露。”

汉子虽然憨傻,但是这不畏生死的男儿义气却是半分不减,死死盯着赵政辩道:“那……那能……也把你们抓回去……死不怕。”那眼神犀利得似乎不把赵政身上看出个洞来,他便誓不罢休。

不过这招显然对赵政没什么杀伤力。赵政不放心地看了眼赵高,念着他重伤未愈,今日本没打算让他一起跟着受累,但是赵高先下手为强,把自己给光荣暴露了,这下谁也跑不掉,自然没得商量。赵政抬手虚指了指汉子身后的地方道:“你就不怕连累自己兄弟么?”

成功捕捉到汉子脸上的惧意之后,赵政又“好心”建议:“这样,我兄长重伤未愈,若再受皮肉之苦恐怕……我也知道你身手不错,抓我们势在必得,不如都退一步,我们可以安安静静让你绑了,但你要答应我决不伤他。”

说完,他顿一顿,好整以暇地把手背在身后,又正了神色补一句:“男儿重诺,你若答应,我这就扔掉长剑。”

“万一……是暗号……长剑是暗号可咋整?”汉子原本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买卖,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但是转念想到以前有个老兵说过,赵狗狡猾,当下又犹豫起来。

赵高见赵政为自己和汉子讨价还价,原本心里还有些感动和过意不去,一直没说话,没想到这汉子实在是有些“可爱”,便也跟着笑了:“剑也随你处置不就行了?”

赵政横他一眼,意思是你这伤患非要跟着来,又伤着了怎么办?还好意思笑。

赵高那眼神无比纯良委屈,连汉子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还忍不住同情他:这当哥的咋混成这样?

同情完赵高,汉子又想:虽然两人都是细作,但瞧当哥的这个柔柔弱弱,文文静静的,比那布料还轻,没准风一吹就倒了,他也确实不怎么下得了黑手,所以最终决定,一会儿还是得对人家好点,动作轻些,大不了看牢些就是了。

路上,赵政身上气势太足,就算是被蒙了眼睛,绑了手脚,扔在装饰好的推车上,一尺之内也是生人勿近,除了汉子,那一伍的人包括伍长,没人敢去惹他,当然汉子忠厚老实也不会无端端滋事。

赵高虽然也蒙了眼睛,但是有汉子的承诺,待遇要好些,没赵政绑得那般严实,躺着的地方加铺了两层稻草,又加盖了两层稻草。不同于赵政,他那安之若素的样子显得柔弱很多,但因为这样,那些人怕手重提前把他给弄死,白白失去活捉的价值,也不敢动他。

不过,伍长越看这两人,越是暗自高兴,心道这回估计抓了两个大的,于是一面将押解工作全权交给实心眼儿的汉子,一面盘算着回去该如何邀功。

就这样,一路相安无事,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出现在了军营里。

左军扎营的位置原就很偏僻,赵政他们现下所在军帐的位置也很偏僻,偏僻中的偏僻,便造就了这里相对清静的环境。

伍长匆匆吩咐汉子看好人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其余的兄弟,说不上对汉子是个什么态度,虽然知道他痴傻,但是看着他那身形和那张脸也有些无法招架,于是找了个借口都出去了。

不过这些汉子根本没有注意。眼下他所有的心思都已经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他正掰着指头算身旁这两人到底值多少人头,这回能不能破格从公士【1】升到上造。

“壮士原来还是个公士。”赵高看他的样子,觉得有种强烈的反差萌,就忍不住逗逗他。其实他和赵政一来到这里就已经明白为什么军中出了这号人物却一直没有人知道了。

他们大约可以猜到,这个公士执行的都是最外围的探查任务,被分到这种地方,还有一个不靠谱的长官,欺上瞒下的,能赚个公士,指不定就是伍长串通上面手指头缝里给他漏了点残羹冷炙,大部分功劳都让他们那些上峰自己捞着了。

“那是,你们……加上,我抓了五六个赵狗奸细。”公士单手叉腰,说得那个得意。

谁知说完,他却见赵高一脸惋惜地摇摇头,还听他说“可惜了”。

他正疑惑着,还没来得及问赵高可惜什么,就听他的“冷脸兄弟”问:“想不想真的上阵杀敌?”

公士听到“上阵杀敌”四个字,立马两眼放光,可是转念一想,头又丧气地耷拉了下来:“想……你又不能帮我。”

赵政不着痕迹地同赵高交换了一个眼神,受赵高感染,他再看汉子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地缓和了神情,嘴角的线条总算没有先前那么平直犀利了:“若我说可以呢?”

“真的?嗨!差点着道……差点着你这赵狗的道了,我是秦人……放你们不可能,也不做孬种降赵狗!”他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惊喜变成后来的义正言辞,配上那横眉倒竖怒目而视的神情,竟是更显憨厚。

别看这公士痴傻,赵高看得出,赵政对他是真的有几分欣赏的。他师徒二人的口味其实差不多,赵高对这样的人也十分有好感,所以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有没有人告诉壮士,你不说话瞪着人的时候其实很威武。”

“说……还真说过。”对于赵高的揶揄,公士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很奇怪,同样的话,那些军中兄弟们说出来,他觉得没什么感觉,被眼前这书生说出来,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因他眉眼含笑时,眸子会熠熠生辉,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赵高又问:“壮士有没有想过,眼下李将军正派人探查左军扎营的位置,你既认定我们是细作还带我们来此,岂非遂了我们的意?”

公士闻言变色,瞪大眼睛看着赵高:“你……”说完赶紧想了想来的路上有没有人跟踪,他们一路上留下的痕迹有没有抹干净,想完一转确定没有破绽之后又往二人身旁挪了挪,务求把这两人看严实了。

此时赵高只顾着拿公士开玩笑,全然没注意赵政在看他,而且俊脸已经黑了一半。

脸黑都是因为被话憋的。

说也奇怪,见赵高对别人笑,赵政会不受控制地泛酸,虽然知道那只是习惯性的笑容,坦坦荡荡,并不含什么暧昧成分,但他就觉得不舒服。

赵政不想赵高如此美好的样子别人瞧见,因为春阳般暖人肺腑的笑容是他珍藏在心头多年最美好的记忆。这样的记忆让别人看了去,总会不愿不舍。

他很想说“小高,你以后不要对人这么笑”,可他们如今有的不过是师徒君臣的名分,这种话如何说得出口?

赵高隐隐约约觉得身旁的赵政情绪有异,转过头看他时,却又见一切正常,还暗道自己多虑了,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他这个微小的举动,却让赵政当了真,为了掩饰内心的波澜,转而看向公士问道:“有水么?我兄长身子本来就不好,被你们抓来这么久,至今滴水未进。”

正当此时,有个兵蛋子给公士送饭来了:“翁仲,那边听说你们大晚上外出巡查没来得及咥【2】饭,让给你们端过来,其他人都咥过了,就剩你。”

赵政怎么也没有想到,好端端的,赵高咳得更厉害了。想要帮他顺顺气,奈何手脚被人束缚着,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等公士讷讷接了饭菜连声道谢送走了那兵蛋子,赵高勉强稳一稳气息,神色古怪地问道:“壮士当真唤名‘翁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