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一身黑衣,赵高一袭白衫。二人的服色瞧着分明是如此大的反差,不知怎么的,眼下黑衣包裹着白衫,白衫也再自然不过地嵌进黑衣里,竟然是如此的和谐。

闭着眼睛在赵高肩头轻轻蹭了蹭,赵政发现没有想象中的柔软,却有另一种男子特有的矫健之感。他的头在赵高肩上蹭的时候,头发也一下一下扫在赵高的侧脸。

昔年还可以轻易拎起来的毛绒小兽眼下却已长成比赵高还高大的伟岸男子,赵高靠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他这些年的变化,心中竟大觉“老怀”甚慰。

不过赵政的头发扫得脸上一阵麻酥,他觉得有些难受,便忍不住拍了拍赵政的背脊小声提醒道:“大王?”谁知对方听到这个称呼却将他拥得更紧,在他肩头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闷闷,也有些不确定甚至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高这次来了就不要走了罢?”

在众人心中杀伐决断的君王何时有过这么脆弱的一面?赵高知道,这一身身揽日月的气度,必是历经过千锤百炼方才能凝练出的。但那些年该何其孤独!瞧他现下这副样子,赵高不禁在心里问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尽管赵高知道这就是为君为王的必经之路,昔年也毫不犹豫地放他独自离开,可如今细细回味起来,却又隐隐觉得心痛。适才他说话时藏着的不安情绪赵高尽收心底,一早便在赵高深潭一般无波无澜的心底掀起了不小的涟漪,神情也不自觉地跟着一柔再柔。

偏巧这时赵政为了得到答案放开了环在他腰间的双手,转而改为扶着他的肩,只拿眼睛定定地瞧着他,所以赵高这副神情也丝毫不差地落入了赵政眼中。刹那间,先前因为称呼问题有些颓丧的赵政又重新找回了点精神。

赵高轻轻“嗯”了一声,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只要以后大王不嫌弃赵高。”先前他不过是从鼻腔发出了一个单音,就足以令赵政惊喜地不能自持了,谁知后半句却让赵政拉下了脸,当即重重地吐出三个字:“绝不会。”

这个场景何其相似,昔年在琅环阁二人分别在即,赵高曾说过:“届时你兴许已经把我忘了。”那时赵高的说笑不仅丝毫没有让气氛轻松起来,反而让娃娃满脸生气地瞪着他,过了半晌才认真地说:“所以我会一直等着你,等你入秦的那天。”

重活一遭,赵高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在一个人心里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并且始终不因为多年的离别,不因为身份的变化,十年如一日的,有这样一个人,记着自己,念着自己,等着自己。

这便够了。

遇事一贯心宁神定的赵高,立在原地竟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没有焦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喃喃道了一声:“大王。”

他的动容赵政感同身受,心中清楚得很,所以幽幽商量道:“小高若是觉得感动,不如就将这称呼改了罢?”然而赵高神情原本还有些恍惚,被赵政这么一提醒反而霎时恢复了清明。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换上一副老师的口吻提醒道:“礼不可废,大王。”

令赵政感到郁闷的是,“大王”二字,他还是加重了语气的。纵观自己的老师当中,蔡泽持重,蒙武木讷爽直,王翦巍巍然老将风范,早年秦国的先生也是一身浩浩风骨。反观眼前这位,真的是最恶劣的一个。

瞧你还有精神问我,那就把这书抄了。

这书小高真的看了?

看了。

那肯定是等我抄完以后看的。

哦,适才竟是少拿了一卷,这两卷一起抄了明日给我。

诸如此种情况,那些年时时出现。他忽悠、整治起人来从不见脸红和客气,偏生他一脸无害又正经的模样又让人有苦难言却又无从拒绝。赵政从前就深受其“害”,如今大了,许多从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一弄明白,只觉深受打击。更为不妙的是,每每回忆起来,他竟会觉得甘之如饴……

“大王咸阳送来奏疏。”打从那县令带着个书生进去,又独自战战兢兢地退出去,周武就觉得奇怪了,问那县令话吧,那县令已经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了,等于没说。周武虽然贵为九卿之一的卫尉【1】,但也不好仗着身份太过唐突,好歹人家也是一方之长,传出去不好听。

然而更奇怪的是,周武这左等右等,书生还没出来。那里面有什么动静他不敢偷听,可又怕大王出了什么事情,正急得团团转,眼瞧咸阳来人了,仿佛看到了救星,周武忙揽了自己属官公车令的活亲自上前通报。他想着自家大王政务上向来勤勉,有人递了奏疏断然没有不看的道理,所以找个这个由头打算探探里面的情况。

时隔多年,赵政好不容易见到赵高二人间还未来得及叙旧,却被人打扰,哪里高兴得起来?所以极不耐烦地说道:“先放着。”周武一听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怎么进去了个书生,连奏疏也不看了?听这语气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而赵高瞧他这样忍不住低笑一声道:“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大王先看奏疏罢,我……”赵高话未说完,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来。

“大王没事吧?”

赵高原是背对着门外,未及反应,赵政神情一变已将他牢牢护在怀里,自己则背对着门口,用身体接下了掉落的门板。

他先前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脸就贴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等到门板从赵政身上掉下去,赵高回过神来同样神情一变,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要检查他的情况。幸而此处只是个临时的驿馆,门做得轻薄,周武踹出来的碎屑以及门板落在赵政身上头发上,除了样子狼狈,就只是觉得被人不痛不痒地挠了一下,并无大碍。

只是可怜了门外的周武,一心念着自家大王的安危,一踹开门却发现自己把门踹到了大王身上,而且大王的第一个反应不是他自己,而是去问怀里的书生怎么样。周武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并且他适才没有注意,眼下仔细一看,发现大王怀里紧紧护着的白面书生竟然还有那么几分味道。

莫非大王见到这个书生临时起意……想到这里周武竟还咽了一口口水。男风古已有之,昔年卫灵公和弥子瑕之事更是人尽皆知,莫说列国君王,就算是世族贵胄偶尔有点这方面的癖好大家也心照不宣。只是这种事情毕竟是私密之事,没有谁愿意摆在明面上。想到自己一脚将这事儿踹了出来,周武只觉得脖子发凉。

“现在寡人有事了。”赵政寒着脸转过头去,看着周武沉声道。赵政的话拉回了周武脱缰的思绪,一回神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见自家大王和那书生倒是没有事情被戳破的尴尬,周武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于是稍稍放下心来。但想到自己做了什么还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忙专心为另一桩事情告罪:“大王恕罪,臣……臣念着……”

“你该庆幸你伤的不是他。”赵政漫不经心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看着赵高打断了他的话。听自家大王这样说,周武就知道他今日心情极好,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当下又糊涂了:这到底是还是不是?

“你知道如何做了罢?”赵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却不怒自威。周武知道自己小命保住了,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期期艾艾地答了一句:“臣知道。”赵政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甚好,不过寡人做事一向很有原则,这次要加倍。”周武哭丧着“沉痛”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想起自己属下手里的奏疏,让递也不是,不让递也不是,还是赵政的一句话让他如获大赦“放下罢”。“那门……”赵政斜眼一扫,周武识趣地噤声。得,不能打扰大王那个……

等周武和公车令带人将东西拿到内室放好离开,赵政也拉着赵高进了内室。适才周武在,赵高为保赵政的威严,也不好说什么,眼下只有二人,赵高便面无表情地说道:“大王低头。”赵政忙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照做。

赵高一面抬手替他拿下沾在头发上的木屑,一面正色道:“你已经是做大王的人了,秦国安危皆系于你一人之身,若出了事情,如何是好?况且我是个男人,让大王这么护着成什么样子?往后莫要如此了。”

赵政看他如此严肃,将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没有接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直瞧得一贯好涵养的赵高也受不了了,想起他这些年的境遇,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中一软,神情也跟着彻底缓和下来。

其实适才赵政想说的是:在我心中秦国和小高同样重要。

打从二人重逢,赵高便一口一个“大王”,赵政听了心里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他的顾虑所以没有勉强。但是赵政也不甘心放弃,所以他愿意等,等赵高彻底放下顾虑的那天。

适才出事赵政大可以将他拉到一边,无须他用身体去挡,之所以还要如此,不过是在赌,赌赵高会心软。现下果然如他所料。赵政不由地在心中苦笑:打从见了小高,自己的心绪还真是几起几落啊。

“大王不看奏疏?”赵高替他整理好了仪容,后退一步问。“看完那些奏疏不知道要等到何时,那小高做什么?”赵高也知道他不愿意放自己走,索性随手拿起一卷书悠悠说道:“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