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陛下召见。”

赵政一连休养了几天,脸上的伤总算是好了大半。关于误会,成蛟醒来便已经解开,只是听说因为此事他被王后禁足,赵政去了几次都没有见着人。眼下看母亲和吕不韦神色凝重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虽然难受,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知道了。”赵政由人服侍着穿戴整齐,淡淡地说道。“等等。”吕不韦见他如此平静,以为他尚不清楚今日召见的意义,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公子可知今日大王为何召见?”赵姬感激地轻唤了一声:“不韦……”

原本背对着吕不韦的赵政闻言微微蹙眉,心中冷笑了一声,再转身便已经敛尽了不该有情绪,作虚心请教状拱手说道:“请吕丞相指点。”吕不韦看他态度不错,遂缓和了神情道:“在臣的努力之下,朝中逾七成的大臣都是站在公子这边的,公子只须知道,之后的对答保持常态便好,太过刻意,反倒惹大王生厌。”赵政虽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但也听懂了吕不韦话中的两层意思。

一则是真的嘱咐他之后该如何对答;二则便是立储在即,吕不韦也在提醒他,让他记住走到今天借助的是谁的力量。他虽然心里恨吕不韦利用他们母子,并且对母亲做出那样的事情,却知道现下自己羽翼未丰,还不是和他闹翻的时候,所以只能忍。

于是他也做足了好学生的戏码,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他生得玉雪可爱,这副乖巧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稚嫩,果然没有让吕不韦起疑心。接着他又对母亲行了一礼说了句:“母亲,孩儿去了。”方才由几个寺人簇拥着走出信陵殿。

空荡荡的寝殿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宫人将他送至门口,便急急转身退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相比起来,反倒是年幼的赵政至始至终没有露出过半分勉强的表情。他走到离异人床榻前三步之遥的地方,一撩衣摆便稳稳地跪了下来:“孩儿见过父王。”

不过几日未见,异人便苍老了不止十岁,赵政低头跪在地上虽然瞧不见,却能听见他此刻苦苦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粗重而又不稳定的呼吸声。一时间寝殿中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但赵政却神情不变,依旧恭谨地跪着。直到异人终于艰难地开口对他说:“是……是我儿来了,快到……快到父王这里来。”

赵政也不敢让父王久等,当即抛开礼数,三两步上前重新在床榻前跪好。异人此时看起来面色蜡黄,脸上没有丝毫光泽,眼中也少了往日杀伐决断时该有的神采,一动不动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儿子,灰败的眸子里才恢复了点光泽。

父子俩相对无言,半晌异人才浩叹一声,缓缓抬起手,试了几次方才抚上赵政指印未褪的小脸,心疼地问道:“我儿,还疼么?”异人粗糙的指腹轻轻在赵政脸上婆娑,却因生病控制不好力道,引得他伤处一阵刺痛,但是赵政知道父王心里愧疚,只能面不改色地强忍着,不动声色地承受下来。

“孩儿不痛,父王莫要自责。”他这话说得并不违心。这两年他父王待他们母子如何他都看在眼里。王后、华阳太后那边三番五次地耍手段,他们母子却至今安然无恙,其间固然有吕不韦暗中让人保护原因,但相比起来,父王对他们的保护却是不计回报默默付出的。

父王一面要顶住华阳太后的压力,一面又要给足王后面子,如此处境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暗中回护他们母子。而事后,却从未在他们母子面前夸耀甚至仅仅是提起过这些。他自己却并不迟钝,父王即便不说,他也一桩一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吕不韦对他们母子安的什么心思,赵政一开始就知道,推他做太子,无非是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而他选择佯作不知,一直倚仗吕不韦,也是完全是顺势而为,公平交易而已。说到底,他们之间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母亲一次次做下如此对不起父王的事,既让他感到耻辱,又让他觉歉疚。所以那时他便觉得受这点伤只怕也难以还清对父王的亏欠。

“我儿……何为君王?”赵政如何不知道父王的意图,于是敛了别的心思,正了神色将身子跪直,思忖了片刻方认真答道:“君道仁也,王道霸也,二者兼持,方为君王。”异人欣慰地点点头,哑着嗓子继续道:“不错,我儿自幼……自幼颠沛流离,亲身所历,君道,父王相信你能自己体会和驾驭。那……你觉得何以为霸?”

赵政想了想这些年所遇又答:“孩儿见如今邦国各自为政,攻伐连连,天下苦乱已久。山东诸国君主昏庸臣下巧诈,正日渐式微,而秦国,自先祖孝公变法强秦起,已积攒了百余年的国力,当此之时,正是我秦人大举东出的好时机。届时天下尽数归秦,使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便可成就秦国千古霸业。”

“不做守成之君?”异人眼中隐隐有了笑意。赵政摇摇头,坚定地说道:“孩儿绝不做守成之君。”异人摸了摸他的头夸赞道:“好极,我秦国的子孙就……就当有这样的志气。可惜为父看不到我儿一统天下的英姿了。”异人抛开秦王的身份,只从一个父亲角度说出这番话,令赵政没来由眼眶一热,当下脸上就出现了几分少年的脆弱与稚气,喃喃唤道:“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