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娃娃只说要识字,并没有要求别的,那边赵高也乐得偷懒,见他有些底子,就只挑重点,把那些不认识的字都单独提出来说,至于文章理解,大多是要娃娃自己去领会的。所以他也有大片的空闲时间看自己的书。

当然他这个老师也不是在一旁做个甩手掌柜乐得清闲,换而言之就是也不是不负责任。娃娃但有疑问他都知无不言,引导他自己去解决问题,娃娃有想法时他也都尽可能地陪着他讨论。

其实别看娃娃年纪小,想法也不尽然就都是稚嫩的,偶有那么一句两句话说出来,赵高的思路也会被他引得开阔不少。更让赵高受打击的是,这个娃娃似乎聪明得有些过头,过目不忘的本领连他也望尘莫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还有一日就到了端午。从明日起,他们这些文吏依例就可以休息几日,也就是说赵高可以回家了。

到那日,赵国上下虽不会像荆人【1】一样为祭祀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屈原忙活,却也有自己的习俗。五月五日,又被他们视作“恶月恶日”,这是不好的日子,在不好的日子里自然是要驱邪除毒的,所以,要用兰草汤沐浴驱毒,小儿要戴艾虎避邪……

当然也会吃黄米枣棕,不过这条赵人可不承认自己是从楚人那里顺过来的,辛勤劳作一年,来几个黄米枣粽子管饱,嗯,怎么说也是占理的。

这天,娃娃同样像往常一样按时过来“上课”。娃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向他打招呼,叫他“小高”,而是把脸凑过去,盯了他半晌,气鼓鼓地问:“你那天那样算软硬兼施吗?”

赵高被他弄得有些茫然,喃喃问:“那……天?”娃娃退后一步,双手抱在胸前,把脸一扬,一字一顿加重语气提醒道:“刚认识那天。”

原来是那时候“打一巴掌给一颗糖”让娃娃信他的事,赵高恍然。不过他倒是没有哄骗娃娃被拆穿的自觉,承认的那叫一个大方:“哦,被你发现了。”

那一脸无害的表情,那平静的语气,娃娃看了听了竟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当下语塞:“你……”

“软硬兼施”这个词是娃娃无意在大人的谈话中听到的,没想到居然被人用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竟然就服服帖帖地听话了。这么想着娃娃心里就老大不服,自己怎么就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他突然觉得不能便宜了眼前这个人,于是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情愿地把手里拽着的东西塞进赵高手里,又把手一摊问道:“礼物呢?”

赵高怔怔地低头,凝神一瞧,原来是个粽子。不过这粽子样子有些……呃……奇怪,甚至还有地方没有完全包严实,这一会儿的功夫赵高手上就多了几颗可疑的黄米。

“你……你不准嫌弃,我看阿母在包就自己学着包了一个。”其实娃娃本来是不这么小气想多送几个的,可是……最终能拿出手的只有这一个,其余的做好轻轻一捏,就像那投了汨罗的屈原一样,壮烈牺牲了。

“好,不嫌弃”,赵高暗地忍笑,“认真”答应道。娃娃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差点又被忽悠,跑偏话题,于是再接再厉也想“忽悠”个礼物来玩儿玩儿:“作为欺负人的补偿,沐兰前你是不是要送我个东西?”

赵高见过要礼物的,却没从来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要礼物的。娃娃可不管那一套,又说:“你看你教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送你东西也不要你报我琼琚、琼瑶什么的,那种东西太贵又没意思,我不稀罕,你送我个简单的就行。”

顿了顿,娃娃又想起眼前这人以往忽悠起自己都是一套一套的,所以为确保万无一失,赶紧补充道:“还有啊,你说过老师要言传身教,你教过的《曲礼上》里又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所以不送我东西说不过去,对吧?”

起初赵高本想着把这颗苗子给捋直,但如今怎么瞧都还是觉得这苗子越长越弯了呢?此时他俨然把“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言抛在脑后,自顾埋头苦思,却怎么想也不明白。

最终不敌娃娃一番言语“攻击”和后世卖萌表情包式的无辜眼神“轰炸”,赵高认命。不过他告诉娃娃,自己沐兰节可能要回家一趟,课只能节后上,礼物也只能节后给了。娃娃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磨人,很懂事地答应了。

出宫前赵高和王宠、张先二人约好时间,回家安排妥当第二日一起去逛一逛邯郸城。这边赵高收拾妥当便径直出了赵王宫回了自己家。他家住的地方介于闾左【2】和闾右之间,换而言之就是处在贫民区和富人区间。

比起其他两处这里既不会有人夜夜笙歌,也不会有人食不果腹,和太史府一样算是个清静的地方。此时他站在家门口,抬起右手想要推开门,却突然有些迟疑。

虽说这一世他与家人相处三年早已有了感情,但太史府一去就是几月,再次回来,看着大门,还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推开门见到的会是前世的父母还是这一世的母亲兄弟,所以在推门的那一瞬间,他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每天都吃粟米饼,阿望要吃饴蜜【3】。”三弟赵望的声音在院里响起,赵高这才回神。“饴蜜价贵,阿望别闹。”母亲的声音有些无奈与沧桑。

又听二弟赵成劝解道:“十斤粟米才能换几两饴蜜,阿望不要为难母亲了。”赵高的这个三弟与阿政那娃娃同岁,心智却是远远不及。到底是没有娃娃小小年纪那般经历,也不怪他如此。想到这里,赵高无奈地摇头叹气。

不过此刻若他这样子被人看了去,定会觉得也是个小小年纪成了精的主。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做派却与那三十好几的人如出一辙。也莫怪王宠老爱加重语气“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唤他,就好像这么叫着能多占点便宜去似的。

赵高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适时推门进去,院内的三人见是他回来了都很高兴。赵望拍着手“阿兄阿兄”地叫着,大一点的赵成早已跑到他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又拉着他的手往里拖:“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母亲可是天天念着你,阿望也盼你回来陪他玩。”

“怎么,就你不想我?”赵高瞧着二弟满脸兴奋的样子,有意曲解他的意思。“兄长又打趣弟弟。”说闹间赵高已经来到母亲跟前,他母亲怀里虽抱着年幼的赵望,不方便起身迎他,但也不妨害对他这个长子的关心:“我儿回来啦。”赵高在母亲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道:“让母亲挂念,不孝儿回来了。”

真要说起来,赵高真实的年龄和这个母亲其实差不了多少,初来时还十分别扭,“母亲”二字怎么也叫不出口,可后来见这个母亲为子为家日夜劬劳,且从无怨言,三十出头就风霜满面,但面对孩子时却从来都是平和慈爱的笑脸,赵高的心防也就慢慢打开了。

家人团聚自是其乐融融,赵高放下所有杂念陪家人度过了整个端午。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去先前和王宠、张先约定的地方会合,三人浩浩荡荡开向邯郸城最繁华的街市。

一路上发现好几个妙龄女子看向他们这里,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这一行人,赵高年岁尚小,纵使生得还算过得去也不会有少女动什么歪心思,倒是张先、王宠两个。

先说王宠,这家伙吧,脸算中等,谈不上俊朗,但难得就难得在他人生得英气精神,看着干练刚劲,无疑是不少赵国妙龄少女心目中理想的夫婿。

而再瞧旁边的张先,那就当真值得大表特表一番了。他身长八尺高大挺拔自不必说,更要命的是他有一身连女子也嫉妒的白皙皮肤。适才赵高耳尖,就听到有人拿“洁白如瓠”来感叹张先的面皮。

瓠也就是葫芦的一种,特点是里面白,很白,非常白,特别白。从前赵高看张先也不觉得怎么样,毕竟是个男人,对这些不甚在意也不敏感,经此一节,多瞧了张先几眼,倒真觉得有那么几分少女们说的味道了。

正当此时,有个大胆的黄衣少女走上前来,先怯怯地看看张先,又不确定地瞧瞧王宠,最终打定主意往王宠手里塞了根白茅,一转身眨眼的功夫就钻入人群不见了人。

其实黄衣少女最想送的是张先,但是他神情冷硬,让她生了退缩之心。又这么一瞧张先身旁的王宠,瞧他笑得一脸风流,觉得他也不错,这才把心一横拿给了他,不好意思地跑掉了。

王宠收了少女的白茅,笑得是越发光彩照人,举止也更加儒雅英朗,那模样还当真有那么点风流玉树的唬人味道,引得人群中吸气声此起彼伏。

可让三人始料未及的是,被黄衣少女这么一搅,他们没走出多远,就又被几个女子包围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王宠手中抱了不少白茅、彤管一类的定情雅物,什么白衣姝子的,红衣小妹的,绿衣少女的,甚至还有……呃……蓝衣姐姐的。赵高瞧他那受用的笑容,简直能比暗了天上骄阳。

张先则被围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女子他拉不得,碰不得,倒是自己手里被大胆的少女塞了不少东西。而赵高,沾着二人的光,有些个挤不进去的少女就索性将手中的东西拿给“年纪尚小”的他,算是白捡了几个“香艳”便宜。

王宠享受的同时其实也没少观察张先、赵高这边的情况。他见赵高手里也被塞了点东西,就给了他一个“怎么样,小兄弟跟着我是不是有好福气”的眼神,赵高低头轻咳一声,又以眼神示意他瞧瞧张先。

起初见张先那木头局促不安王宠颇觉好笑,所以有意拖拖时间磨磨他。现在看张先确实不擅应付,处境十分尴尬,也知玩笑有些过了才赶紧各抓住二人的一只手腕,突出重重包围,一阵逃跑。三人连跑了三条街才算甩掉了那些“麻烦”。

赵高前世从书上读到什么“侧帽风流”、“荀令留香”、“掷果盈车”,还觉得夸张了些,如今自己穿回民风剽悍的先秦,更落到举国上下兴起拟胡风气的赵国,自己沾着别人的光身临其境当街体验了一回,总算是彻彻底底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