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翻转倒扣,从白昼转化为黑夜,洒下一片片窸窸窣窣的细碎星光,一轮弯月挂在夜空边缘,从夜幕之中勾拉出一团银色的白光。

月辉皎洁,把能被月光照到的万物都镀上了一圈柔和的光边,即使是泛着森然寒光的刀剑武器,在明媚的月色之下也显得温和了许多。

何况是月下的绝色美人。

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打开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没有走出太远只是在门口徘徊,屋内有侍女,外面还有侍卫正在巡逻,没有这个国家的君主许可,她走不出这个地方。

所以她只是停在门口处,支手拄着门边靠在那里思索。她把自己的头也贴了上去,柔顺的长发轻抚女人的脸颊滑下来,半笼罩着她的侧脸,银月的光辉照耀在她身上,顺着那头亮丽的秀发流淌下汨汨闪动着的流光银辉,如同璀璨闪耀的星河。

她随手披了一件藕色的外衣就走了出来,那本来不是她的衣服,是有人慷慨地赠送了这些华丽昂贵的新衣,不过铃木铃花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夜晚吹拂而来的风带着些许寒意,抚过身体让铃木铃花不自觉地轻颤,她收拢了自己身上的外衫,想把自己裹紧。

西国的晚上比这里更加寒冷,冬天更是严寒到让人类根本无法生存,但是她那时候穿着那些能够抵御风霜寒冷和炎热的衣服,所以即使身体脆弱,也还是在那个残酷的地方生活得很好。

现在她从犬大将的庇护脱离了出来,这具身体的柔弱劣势便显现了出来。

抬手攥紧衣襟,铃木铃花不禁想,如果没有犬大将,她还能活多久呢?

姿容艳丽的女人正想着,一件带着绒毛的外袍就从她的身后罩了下来,把铃木铃花遮得密不透风,于是身体感受到的那些许寒意就褪去得一干二净,而是融在了短而细密的柔软皮毛之中。

“铃花大人。”

温柔如水的女声响起,带着欲语还休的柔情,光是听着这个声音,铃木铃花就能够描摹出一个温婉秀丽的柔弱美人模样,她也知道来人是谁。

转过头,铃木铃花看了对方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学着其他人的称呼方式来打招呼,“殿下。”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十六夜竟然能到达这个地步。

“我感应到您睡不着就过来了,请您原谅我的冒犯。”

她柔柔地说着这番话,仍然带着铃木铃花记忆中的十六夜的影子,只是斩断了的发丝和坚韧的眉眼都透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她身上经历的变化。

“原本我是想在白天再带您去看一看的,但是既然您现在醒了,不如让我带您在城中逛一逛。”十六夜伸出手为铃木铃花拢了拢那件厚实的外袍,在那双手伸过来的时候铃木铃花就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伤口遍布在她的手上,那不只是公主不会有的手,就算是一个穷苦的村妇,也不会有这样伤痕累累的手。

铃木铃花曾经看见过十六夜的手,那上面虽然有在逃亡时候留下的淤青擦伤,但只要细心照料一定能恢复如初,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变得如此可怖布满伤疤。

然而美丽细腻的纤纤玉手变成了这样丑陋的模样,十六夜却无所谓地为铃木铃花理了理衣服,她甚至不屑于用手套为自己遮蔽,可是注意到了铃木铃花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十六夜还是凝了凝眼神,“铃花大人讨厌吗?”

摇了摇头,铃木铃花顺从地任由十六夜系上那外袍上的扣绳,等待她把绳结系好,“可是为什么会……?”

其实问出口的时候铃木铃花已经想到了答案,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看着当年无辜可怜的柔弱公主变成如今能够统率无数将士的强者,这种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我救下了父亲,但是很快他就去世了。”十六夜弯起唇笑了笑,模样温柔而又美好,“就算是为了他,我也不能让那个叛徒当上君主。”

在十六夜的示意之下,一个侍卫牵出了一匹高大的白马,他恭恭敬敬地把缰绳交给了十六夜,在退下之前他偷偷抬起眼睛看了铃木铃花一眼。十六夜注意到了那个侍卫的眼神,不过她并没有追究,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向着铃木铃花伸出手,“请跟我来,铃花大人。”

看着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即使之前看过了铃木铃花现在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轻柔地拉住了铃木铃花伸过来的手,十六夜一拽便把她拉扯到了自己的身前。

“他们不喜欢一个叛军君主,但是更不喜欢一个女君主。”绝望的背叛,艰难的复仇,血腥的清洗镇压,和辛苦的巩固治理等等这些惨痛苦难都蕴藏在了这句话背后,即使十六夜说得平淡甚至温柔,也依然带着一种沉重,“幸好有铃花大人在,否则我不可能坚持到这一步。”

感受着那些惨痛,铃木铃花几乎以为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和十六夜心意相通,似乎她是与十六夜一同经历了那些变革,衰老无力的父王,强壮自负的将军,满腹质疑的下属,还有迷茫的百姓们……没有人能够永远站在她这边,就算是忠于父亲的旧部,也随时都可能因为新主人是个软弱可欺的公主而背弃她。

把不属于自己记忆的那部分排除出去,铃木铃花抿了抿唇,“……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甚至不知道殿下到底经历了什么,能做到那个位置,只是因为殿下变强了。”

十六夜没有反驳铃木铃花,她只是笑了笑,然后拉动缰绳在马背上轻扯了一下,带着铃木铃花骑着白马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现在已经是宵禁时间了,城民都乖乖地回到自己家中入睡了,只有守夜的侍卫提着明黄色的纸灯笼在巡逻。

所以王城的夜晚也不至于是一片漆黑,反而点缀星星点点的火光,展现着与白昼截然不同的寂静魅力。

然后十六夜带着她来到一座神庙,如今身份更加高贵的殿下伸手指向那里对着她一笑,“铃花大人,您看,这是我为您建造的。”

意识到了那意味着什么,铃木铃花震惊地叫出了口:“殿下!”

“这是我在掌握权力之后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听出铃木铃花的惊讶,但是十六夜的脸上显露出来的却是达成了目标的愉悦,于是那份温柔的笑意就变得更加灿烂夺目,“一个村落的侍奉怎么配得上您,再过不久,整个王国都会——”

“殿下!”铃木铃花打断了十六夜的话,“您大概是误会了,我根本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因为惊骇,铃木铃花说得有些激动,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能不老地存活这么久,只是因为犬大将……”

拍了一下马身,十六夜催动着马往另一个方向加速跑去,那从静止突然加快的速度让铃木铃花话语一窒,直到十六夜驱使着白马跑到城墙上,铃木铃花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

守卫在两边的侍卫一看到十六夜便纷纷侧让,没有询问一句,铃木铃花既为这种服从感到惊讶,又为十六夜的行为感到害怕。

即使预料到了什么,铃木铃花还是没有想到十六夜会真的这样做,等十六夜搂紧她从高驻的城墙上纵马跃下的时候,铃木铃花是真的失声了:“十六夜——!”

呼啸的风声从她耳边倏地飞过,砸在耳膜里让铃木铃花感到了疼痛,发丝都被风吹拂了起来,磨在皮肤上让人心慌,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喊了什么,但是十六夜镇定温柔的声音却在她耳边缓缓响起。

“铃花大人,请您睁开眼睛。”

被那声音催促着,铃木铃花颤着眼睫睁开了眼睛,然后她怔住了。

十六夜驾驭着缰绳骑着马慢悠悠地走了两步,却是行走在王城的上空,下方是点缀着人烟灯火的夜城,上方是闪亮着璀璨星光的夜空,而在那中间的,是她和十六夜。

“睁开眼睛。”

“我已经睁开了。”

一手拉着马绳,一手抬起抚过铃木铃花的眼睛,十六夜放柔了自己的声音,“不,请您睁开眼睛,用心去看,铃花大人。”

粗粝的疤痕轻抚在眼皮上面,铃木铃花颤了颤眼睫,然后她就听到了十六夜在问她,“看到了吗?”

——她终于看到了。

在黑夜里陷入沉眠的城市,走动着的侍卫,那些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的银白色光焰,缓缓地从水滴汇成溪河,流入那最中心,然后再沉凝扩大,抽动成绚烂的银柱。

想到了什么,铃木铃花转过头去看十六夜。

那个温柔秀丽的女人身上,笼罩着比那些点点滴滴的银光更加炫目耀眼的光,几乎都亮成了白芒,当她轻轻靠过来的时候,铃木铃花甚至能感受到那光芒中的温暖。

然后铃木铃花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

那些光正在汇聚到她身上,可是她没有那种光芒。

“我……”

“您看到了。”被那些绚丽的银光笼罩,十六夜唇边的笑意看上去就显得更加温柔圣洁,“铃花大人,那个妖怪禁锢了您的力量。”

倏地清醒过来,铃木铃花停顿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口气,“……殿下,而您生了那个妖怪的孩子。”

“这是您的孩子。”

看到她们在空中漫步,守城的侍卫们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十分虔诚地跪了下来,向她们俯首。

而她的信徒正执迷不悟地注视着她,柔和缱绻的明眸也因为虔诚和执着而变得更加闪耀,即使铃木铃花为这份美丽感到些许心动,但是那随之而来的悚然也减去了所有的美感。

“铃姬殿下。”

“你叫我什么?”

之前光顾着思考现今的状况,铃木铃花忽略很多事情,现在她才注意到了这个奇怪陌生称呼,于是就追问了一句。

“铃、铃姬殿下。”侍女谦卑地垂下了头颅,她所服侍的女人不仅拥有高贵的身份,还具有在人间所向披靡的美貌,所以这位大人自然也不属于人界,“这是殿下献给您的尊号。”

多奇怪,十六夜才是这个国家上上下下的主人,而她给铃木铃花取了个称号,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女用的词语都是“献给”而不是“赐予”或者“嘉赏”。

人之上是王,王之上是神。

在这个妖怪和战争都如影随形的时代,人类是多么地渴望仰慕神灵啊。

如果神明遥不可及也就罢了,可若是一个真正的神站在人类面前呢,即便她无法呼风唤雨,只要稍微给出一点微小的奇迹,那么忠实而疯狂的信徒就会纷纷涌向她的裙下,只为了求得一个跪伏的渺小位置。

就连他们的王都臣服于她,可见神灵的力量。

十六夜自称是铃木铃花最忠实的信徒,而人们相信,她同时也是那个最伟大最表露无遗的神迹。

习惯了妖怪侍女在她身边那种安静到几乎隐没于无形的服侍,铃木铃花对人类侍女虔诚热情的恭敬感到有些不适应,便转过身在屋内走了一会儿,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感到庆幸,起码这里没有人把她抓起来烧死,或者把她塞进那个宏伟的神殿里供奉起来。

虽然现在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