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降临,四野茫茫,远远的墙头上的灯光似一条盘旋着的长龙,暑气正在缓慢裉去,空气里残留着丝丝大地被炙烧发热后散发着的土焰气息。

微风习习。

烛光摇曵。

良久良久,墨泪摘掉黑纱,跪坐于地,再取出三支点燃,吹灭先前的一支,将新燃起的腊烛滴烛泪于地竖成一排,一尺半高的三支白烛,光芒点点洒散,照得周围二丈余内的景物皆清晰可见。

望着闪动的烛光,酸意如潮,阵阵翻涌。

又是一年六月初五!

两年前的今天,她二十八年的生命嘎然而止,一缕幽魂飘来到这个时空,附于此身,从此无亲无家,成为一支无根飘萍。

两年,整整两年了。

这两年,绝口不提自己的生辰,试着遗忘曾经,埋葬过去,可惜事与愿回,愈想忘记却难以忘记,过往的一切总是如影相随,在寂寞时在入梦时一一浮现,清晰的就像才发生。

两年,两个三百六十五天。

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每天都是一场梦,多少次期盼当再睁眼时能回到熟悉的地方,能回到那个有双亲气息的L市,多少次梦回故里,多少次梦醒时失望叹息。

月月失望,日日希望。

盼了两处,也失望了两年。

一别两年,九泉之下的爸爸妈妈可还好?

一别两年,卿卿可还好?

想到逝去的双亲,想到卿卿,眼眶一热,泪,潸然滑落。

曾经,她是幸运的,出生在荷花生辰的那天,又是不幸的,十年后,妈妈在生日那天撒手尘埃,五年后,爸爸也选在那天追随妈妈去地下相聚,由此,她的生辰日也成了爸妈的祭日。

自妈妈去世后,她再也不过六月初六那天的生日,爸爸会改在前一天给煮长寿面,再之后当爸爸也撒手西归,卿卿却接替了爸妈的嘱托,每年的六月初五陪她过生。

曾经失去妈妈时,还有爸爸,当最后能依靠的大树也倒塌,她的世界也轰然坍塌,那段日子,她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是卿卿一家人给了她希望,是卿卿日夜陪护在旁。

卿卿是执着的,十二年如一日,陪着她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陪着她哭,陪着她笑,从那后年年在六月初五陪着她庆生,第二天再陪着她去祭拜双亲。

曾经,除了至爱的爸妈,她最爱卿卿,原以为,与卿卿会一直那么下去,成为一辈子的知己,一辈子的依靠。

可天不隧人愿,一场分手造成生死两别。

如今,又是一年六月初五,可还有谁来陪她纵酒一场?明日初六,又有谁陪她祭父母?

没有!

在这个地方,没有卿卿,只有自己陪自己。

人生百年苦短,又还有什么比孤单一人更苦?

自己,从来都拥有不了幸福呵!

泪,如激涌流。

默默仰头,咽下酸楚,取出今日才买的杯子,排开二只,取酒,开封,倒满。

望着两杯满满的酒,心中的酸意又涌上了上来。

此时此夜,为谁庆贺生辰,是为曾经的她,还是如今的她?

曾经二十八年的年华才已结束,如今此身,前十四年不属于她,她白捡来的人生到明天便是十六,也是真正的成年。

闭眼,再睁开,取一杯浇洒出,自己取一盏仰头灌下。

今日今夜,不为其他,只为祭曾经逝去的生命,只为怀念,怀念曾经的亲人,怀念曾经的温暖,怀念曾经不弃不离相陪相伴的卿卿!

犹记得那日卿卿说要为她提前过生,犹记得当时她听到了卿卿的呼喊声,那时那刻,卿卿应该已赶至,她是无悔的,曾经有爸妈疼爱,之后还一个卿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由卿卿的送别。

她死亦无悔,对卿卿却是何等不公,竟要她承受亲眼看着她生命终结,还要累及她因为自己的死而痛苦。

一切皆有命,为何这命运如些不公?

添酒,一杯浇洒,一杯自饮,空了再满,一遍一遍的重复。

酒,又苦又辣

可又怎能及她心中的酸楚?

人间最苦是离别。

离别最苦是生死永隔。

曾经与爸爸妈妈是天人永隔,如今,却又远隔了时空,在这遥远的地方,思念能否跨越时空的阻隔,传达到故乡?

曾经与卿卿月月相见,而今人隔两地,音讯茫茫,她知卿卿,卿卿却不知她之生死,思念若有灵,能否飞越重重间隔,飞到卿卿的梦里,告诉她,阿泪安好可好?

泪眼婆娑中,依稀见一个身材火辣的红衣女子如风般飞来,笑若春花,挥手高喊:“阿泪阿泪,我们今天去老地方,那儿又来了个小美男!”

那红,如夏日天空的火云,那般耀眼。

那张脸,笑意吟吟,暖如阳光。

“卿卿……”墨泪笑了,往前跑去。

呼-

跪着的身子一下浮至空中。

却在一晃间,火红的身影化为虚无,印于眼帘的只有一片碧绿的荷叶。

幻像!

一切都是幻像。

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墨泪的眼泪流得更汹湧。

泪,晶亮如珍珠,那泪珠沿着脸颊滑落,一部分滴在衣襟上转眼被浸干,有些溅空,滴洒于硬硬的堤面。

啪嗒啪嗒……

泪珠如雨滴滴地,碎开,碎成无数细细的小珠子。

缓缓低眸,看着左忽右闪的烛光和轻轻浮动的荷影,墨泪颓然下落,“卟”的又跪坐在冷硬的堤面上,满心满身的苦涩。

她父母的老来女,出生时,你爸爸四十八岁,妈妈四十有六,按女性年龄推算,以妈妈的年纪本无法再生育,可偏偏意外怀宝,被检查出来已近四个月,再加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再流产,欣喜异常的妈妈选择保住孩子。

在出生那时,妈妈曾说爸爸为帮取名几乎翻遍了字典,以求给老来子取个好名字,翻来覆去,比来比去,竟无一中意,直至生下后才取名“墨泪”。

只因为她出生时没有像其他婴儿一样放声大哭,宛如在沉睡般的安静,嘴角还微微上翘,原本要取“笑”字,当与姓氏拼加起来变成“墨笑”,听起来不太好,取“泪”字,意为墨泪=莫泪=莫累。

爸爸妈妈的心愿是希望女儿一生不受劳累不会哭泣,可惜,他们却忘记了“墨”音通“莫”,也通“默”,墨泪=默泪。

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谁能无泪?

她,早已泪成殇,心亦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