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在礼堂内静坐了一会子,先恭恭敬敬的给顾老太爷并大长公主磕了头,又在四个灵牌前点了线香,待香燃了一半,这才开门出去,那初雪等人见宝钗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对宝钗说道:“奶奶,前头已传了饭,是不是叫先摆下早饭?”

宝钗想了想,转头望着赵安问道:“那些管事们还侯在外头?”赵安垂手说道:“回奶奶的话,我私心想着,奶奶给老太爷并老太太上了香,必定要先用饭,然而此时正是管事们交接对牌的对辰,恐怕耽误下来误了事,便做主打发他们各自回去先当差了,等会子奶奶用了饭后,要喊他们来问话都是极便宜的。”宝钗听后看了赵安一眼,便点了点头,又外头叫传饭,初雪于是打发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去传饭。

一时,初雪引着宝钗往前厅去了,此时早饭已摆下,屋里虽守着众多伺候的丫头,却满堂静寂无声,宝钗见了眉角隐隐有些抽疼,不过吃一顿早饭便要动用如此阵仗,她原想着薛家的规矩已够多了,然而平日多半都是在自己院里用饭,只要不出格倒不碍,她一向是自由惯了的,见了今日此景便禁不住有些浑身不自在。宝钗心中暗道顾耘虽是贵族公子出身,却多年混在行伍里,这么多繁杂的规矩也不知他嫌不嫌烦琐,此时宝钗已心中打定主意,日后有些不必要的规矩一定要蠲掉才是。

薛宝钗扫视一眼桌上,见桌上天上地上无不尽列其中,只因如今这家中用饭的只她一人,委实有些太奢华了,宝钗心中如是想着,坐在桌前默默用了半碗粥便罢了,一旁自有丫头们轻手轻脚撤了残席,初雪见了问道:“可是这饭菜有不合奶奶胃口的?怎的奶奶只用了这点子,奶奶有想吃的告诉我,我去回厨房便是。”

薛宝钗笑了笑,便抬头望着初雪说道:“不相干,我原先在家里也是如此,只是有一样,我想着如今家里只我一人用饭,费了心做这么一桌子饭菜,用了不到两口便撤下,着实有些可惜,却不知咱们家里厨房是谁管的,这份例都是个甚么数?”

初雪听后便笑道:“厨房里的管事是万娘子,原是家里老太太在时的旧例,后老太爷并老太太去了,大爷又久不在家中,这例便蠲掉了,大爷偶尔回府,一切都从简,只因奶奶新进府,大爷怕委屈的奶奶,便嘱咐仍按老太太在时的旧例做饭菜。”

宝钗一听是顾耘吩咐的,耳根有些发红,她瞄了一眼初雪,笑着说道:“可见把我看外了,我既是进了这府,没得爷的吃穿用度从简,我这里反倒要比着老太太,快跟厨房传下去,这些都免了,仍按着先时罢。”

初雪应了一声,便下传话,宝钗坐了一会子,问莺儿:“赵管家呢?”莺儿回道:“正在外头侯着呢,奶奶可是要传他来问话,我去请他来。”宝钗想着此时正是管事忙的时辰,便道:“我刚来,府里是个甚么情形也不知,先喊赵管家引着我府里各处走走。”

不一会子,赵安进来,听说宝钗要查看宅子各处,便先引着宝钗前厅,后院,花园,库房,厨房等地逛了一遍,宝钗见这宅子格局与薛府差不多,却比薛府还小些,又因住的人少,屋里显得的极冷清,宝钗便问家里每日几时点卯,每月几时发例银,外面铺子庄子上的管事何日对帐,那赵安一一答了,将屋里逛了一遍后日辰已不早了,薛宝钗便说要见各处管事。

赵安听说宝钗要管事们,立时便打发人去喊管事们来,趁此空档宝钗便跟这赵安说起闲话来,她早已从初雪口中知道早上那穿焦布比甲的是他娘子,也是府里的管事,人都只称她赵安家的。

宝钗问道:“赵管事家里养了几个哥儿姐儿,都在哪里当差?”赵安低眉顺眼的说道:“家里养了三个哥儿,大爷不嫌弃,见第三个哥儿还算得用,留在身边做了长随,余下的两个在远处庄子上当管事。”

宝钗想了想,又记起昨日来报信儿的那小厮面相跟赵安有些相似,便转头笑着问初雪:“昨日那小厮可是赵管事家的小哥儿?”初雪回道:“正是呢,跟了爷五六年,最是个机灵不过的,咱们府里都喊他赵三儿,昨日也跟着爷往安州去了。”

宝钗笑着对赵安说道:“多大了,可曾许了人家没有?”赵安回道:“刚过十七岁,还不曾说亲,一则跟着爷在外头驻防好些年,一来二去的便耽误了,二则主子们没发话,咱们也不敢随意婚配。”

宝钗见赵安四五十岁的人了,十七岁的儿子却还未成家,这实在少见的很,于是便失笑说道:“你也太老实了,有合心意的只管定下,大爷难道还能不允?”初雪对宝钗笑着说:“哪里是赵大叔没给赵三儿定人家,分明是赵三儿随着爷常年在外头走动,见识也不一般了,家里寻常的丫头他看不上眼呢。”赵安便笑道:“初雪姑娘说笑了,咱们做下人的,终身大事还不随主子们一句话。”说罢,他又望着宝钗说道:“我瞧着奶奶身边的姑娘个个好齐整,奶奶要是舍得,我厚着脸皮替家里这猴崽子求奶奶一回。”

宝钗轻笑一声,说道:“可见是我不该起这话头,你这主意竟是打到我屋里人的头上来了。”正说笑时,小丫头来回话说管事们已来齐了,几人便收了话头,不一时,进来七八个管事,其中有男有女,薛宝钗自然是一个也不识,于是便有赵安一一说明,原来这来的都还只是大管事,余下的都等着日后再相见。

宝钗将众人扫视了一眼只听下面管事们自陈,她初来乍到,眼下是两眼一抹黑,就算是有满腹的主意,此时也不宜立时便改动,何况她心中还未有个正经章程,需叫这些管事先适应她两日,待日后再慢慢接手不迟。需知宝钗心中暗暗盘算时,那底下的管事们也正试探着宝钗,奈何宝钗一言不发,管事们回话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倒叫管事们一时有些踌躇。

听他们说了半日话,宝钗正有些身乏之时,外头有个声音说道:“苏嬷嬷来了,说是给奶奶请安。”大家规矩,主子们议事时断然不会有旁人来打扰,此时听说有个苏嬷嬷来了,宝钗只当是个迟来的管事,于是便转头问初雪:“不知这苏嬷嬷是何人,在哪处当差?”

初雪回道:“奶奶有所不知,这苏嬷嬷原先是老太太贴身服侍的人,后又奶了大爷一场,平日大爷也十分敬重她,在咱们府里算是十分体面的老人了。”宝钗心中一动,大长公主贴身的人,又是顾耘的奶娘,偏挑了这个时候来请安,是打算做甚么啊?心中虽如此想着,宝钗仍笑眯眯的说道:“既如此,还不快请了苏嬷嬷进来。”

立时,便有一个穿宝蓝色绸袄儿的妇人进来,大约五六十岁的年龄,长着一张圆脸盘儿,保养的十分得宜,见了宝钗也不行礼,只笑着说:“原是新奶奶刚进府便招了管事们议事,我挑错时候来了。”宝钗也不答她的话,只微微笑着说道:“这便是苏嬷嬷罢,我新进府,不大认得。”说罢,又转头对莺儿道:“快搬张杌子给苏嬷嬷做。”

那苏嬷嬷愣了愣,随后坐下,她是头一日见宝钗,因顾耘前头两房妻室出身官宦人家,因此十分嫌弃宝钗商人之女的身分,再兼之初霜昨日被宝钗拿住话柄,打压了两句,心中十分不服气,于是跑到苏嬷嬷跟前挑唆,苏嬷嬷心中十分恼怒,原来这初霜是她在府里认的干女儿,因此便自认宝钗是在打她的脸,因此便想趁着今日给宝钗一个下马威。

这苏嬷嬷这二三十年来被人捧着,便日渐得意忘形起来,打量宝钗是个好性儿,便含讽带讽的说道:“新奶奶也忒急着当家了,新嫁进来,合该多歇些日子才是呢。”宝钗心中微微愠怒,只是在满屋管事面前,却断不能恼羞成怒,因此微微一笑,便对苏嬷嬷似笑非笑的说道:“往老太爷老太太跟前儿磕了头请了安,我便当不起这‘新’字了,也不敢在这府里托大躲懒,况且大爷走时嘱咐我管好家,我心里惶恐不安,心想我年纪小见识浅,万事又没个头绪,做的不好岂不惹人笑话?只是昨日想了一夜,我既嫁进来了,大爷不在,我不当这家,还能有谁来当家?因此纵是再难,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接手了。”

宝钗的一番话说的进退有度,倒叫苏嬷嬷不好说甚么了,只是她心内因此越发认为宝钗粗鄙,宝钗也不理会她,只对一旁的初雪说道:“请苏嬷嬷回咱们院里去坐,我这里正跟管事们说话,不得闲儿,再去叫厨房今日多做几个菜,中午留苏嬷嬷用饭。”

初雪回了一声,便请苏嬷嬷出去,苏嬷嬷心里又羞又恼,偏又不能冲宝钗发作,因此只能瞪了初雪一眼,说道:“可见你是捡了高枝儿了,眼里如今是认不得人了。”

初雪顿时涨红了脸,宝钗淡淡的说道:“苏嬷嬷说笑了,这丫头原是伺侯大爷的,现大爷又把她指给我,何时下过这高枝儿了?”

那苏嬷嬷心里恼怒不已,气呼呼的转身出去了,初雪连忙上前儿相送,苏嬷嬷走后,那宝钗端起桌上的茶盅淡定吃茶,屋里众人见识了她的手段,态度一时越发恭谦起来。

见完管事们儿,宝钗自打发他们出去了,莺儿因这苏嬷嬷心中十分不平,宝钗见了便笑道:“她值甚么,再体面也五六十岁,况且又不住这府里,最紧要的是这屋里大大小小的管事们,最是会欺上瞒下,偏偏又一时离不得他们,便是换了这个,下一个仍是照旧,我如今算是见识了妈妈理家的难处了。”

莺儿心里也没主意,又自觉自家姑娘受了十分的委屈,偏自己不中用,因此倒跟自己赌起气来,宝钗见了好笑,也不劝解她,只扶着莺儿的手回了东院里。

到底那苏嬷嬷也未留在宝钗院里用饭,宝钗自然乐见其成,用了中饭后,宝钗在屋里歇了一会子觉,起来见外面雪下得越发紧了,心中不觉想起顾耘,也不知他此时行到哪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