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生辰这一日圣上携了众妃并宗亲们顽了一日,夜里圣上自然歇在坤宁宫,两人盥洗罢后上床自说起体已话,那圣上想起今日所见的贵女,便问道:“今日这些贵女中,你看这薛贵女如何?”中宫听后略顿了一顿,笑道:“怎的,圣上瞧上薛贵女了?若是喜欢留下便是!”圣上用手支起头,侧身望着中宫调笑道:“吃醋了是不是?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

此时夜里无人,中宫也不再自称臣妾,便轻哼一声道:“只怕圣上寻遍天下,再找寻不出似我这般的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圣上便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还不知我的心吗?你是我结发的妻子,这些后妃里若不是还有些用处,谁肯白养着?”中宫心内转喜,却仍假装恼道:“我不知你的心,你的心是怎样的?也从不肯对我说上一二分。”圣上便搂着她道:“老夫老妻的,说这些有甚么意思,我的心思便是不说你也能知道。”

中宫与圣上几十年伉俪情深,只她心头有一桩事堵了多年,自她与圣上成亲以来,竟一直未曾添下嫡子,因着此事,她心中内疚不已,圣上见她眼里染了些许哀色,便知她心中所想,他握住中宫的手说道:“你还愁甚么,现只待元妃诞下皇儿便去母留子,皇儿便犹如你亲生的一般。”

中宫心中暗道一句,别人的怎能比得过自己亲生的?又见圣上满怀关切,便将这些不愉暂时忘却,只对圣上说道:“圣上还未说如何提起薛贵女呢?”圣上便直言道:“我有心想将薛贵女指给耘儿,你意下如何?”中宫心中一惊,说道:“将薛贵女指给耘儿?只怕她身份太低了罢。”圣上说道:“你也知道,皇姐跟驸马走得早,耘儿又一连死了两个正室,到如今连个一男半女也未养下来,正经王公家谁肯将女儿嫁给她,那些身份略低些的庶女只又委屈了他,倒不如这薛家,薛家虽是个皇商出身,那当家人薛谦却是个眼色极准的,你今日也看了,薛贵女模样教养还算不错。”

最紧要的是,圣上私心并不愿顾家与权臣结亲,虽说顾家现下只剩顾耘一支,但如今他手握兵权,西北几个守将俱是他的旧部,虽说顾耘一向忠心耿耿,又是圣上的亲外甥,只难保日后顾家子孙不像今日的四王八公一派,中宫略一思忖便心知圣上所顾虑,她笑着说道:“说起来薛贵女倒真真是个极好的,只一则,老祖宗一向最疼耘儿,怕要嫌弃薛贵女身份了。”圣上笑了笑,对中宫说道:“老祖宗不是也疼你么,今儿还送了一篮果子呢,你平日打理后宫虽忙,也该多陪陪她老人家才是呢,挑了个空儿,带这些贵女们见见老祖宗,有这些年轻女孩儿在她面前说笑趣乐,也好打发日子。”

中宫心中了然,又对圣上笑着说道:“说起来,原先并不打算留下薛贵女的,只因元妃来求了我一场,说是想要赐婚给荣府的哥儿,我瞧着她肚里的皇儿面上,便给了她这人情,不想圣上今日见了薛贵女,竟有意指给耘儿,她这回打算落了空,瞧着有别的好的,也指一个女孩给她家就是。”那圣上轻哼一声说道:“他家哥儿非官非爵,倒要你来做这媒人,他家给得起这谢媒钱吗?这贾薛两家原本是嫡亲的骨肉,缘何还求到你面前来?必定是他家早上门去求亲,因薛府不愿将女儿许给他家,这才巴望着元妃赐婚,这样烂到根儿的家族,但凡有点远见的怎肯与之结亲?”说罢,又冷冷一笑,道:“一个个都自以为祖宗挣了一份功名便作威作福,时机成熟后必将他们一网打尽,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中宫便安慰道:“圣上何必跟他们置气,这事难道我想不出来?左右不过想着给贾家一个人情,不想这薛贵女圣上还留着有用,圣上既不想给贾家脸面,不给就是了。”圣上回道:“我倒不是跟他们置气,只可怜他们一个个大难临头还犹自不知,真真叫人发笑。”

过了半日,圣上又问道:“你瞧这些贵女们,还有哪些能留下来的?”

这选贵女首要的便是看家世,中宫将贵女们细细想了一道,便说道:“宋贵女瞧着还算稳重,家世也不错。”圣上想了想,记不起是哪张脸,只知她父亲似乎是关州守备宋安,办差还算得力,便笑问:“怎的不留下张贵女,我瞧着你还算喜欢她,今日独独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呢。”

中宫记得张贵女之父张竣已近暮年,张家又不是正经的名门望族,左右不过是这两年便要调回京里任个闲职,留下她对圣上并无多大用处,便微微一笑,说道:“那是个野心家,跟她处在一起,需防备她冷不丁咬你一口,我做什么留她在身边?如今安南太妃不是不舍得送她家姑娘到爪哇国去么,叫她收了张氏做干女儿不就成了。”想了一想,中宫又道:“至于跟她交好的陈氏,愚蠢也就罢了,偏偏还不知收敛,这样的人留在宫里,日后也是死路一条,说不得还要给家族惹祸,瞧在她老父亲份儿上,不如指给宗室里,也算保全她一条性命。”

圣上便又问:“元妃的妹子呢?”中宫道:“也一并指给宗室罢。”说罢,又问身旁人;“圣上看我安置得可还算妥当?”圣上显见是跟中宫想到一处了,摸着她的手笑道:“甚妥!”说罢翻身搂住中宫,又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咱们且歇下罢。”

只说薛府这边,薛谦这几日愁眉不展,前日自宫里传来消息,那爪哇国来求娶公主,圣上有意自贵女中挑选,若是宝钗不幸被选中,这才是真正的骨肉一世再不能相见了,便是指给宗室,薛谦也暗中打听了,一个镇北王家中的嫡长子,偏因双腿患有残疾,又生得性格暴戾,如今二三十岁仍未婚配,一个河阳公庶子,死了一房正室,成日家正事不做,只知眠花卧柳,这些人哪里是宝钗的良配?

那薛谦这几日只管四处遣人打听消息,又日日筹划算计,两鬓都添了白丝,这日屋里只他与王氏两人,薛谦便将心中疑虑说出,又道:“如今咱们不愿钗儿入宫,今年要指配的几家宗亲又不是良人,我心中有个主意还要拿来与你商议。”王氏连忙问道:“是何主意?”薛谦略一沉吟,方缓缓说道:“求安国公上书圣上求娶钗儿,再和离了咱们便给钗儿招一个女婿进门。”

王氏一听,怔住,随际将手中的茶盅重重顿在桌上哭道;“休想,那安国公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你还要不要咱们钗儿活命了?我宁愿她嫁给镇北王的残疾儿子或是河阳公的庶子。”薛谦便劝道:“鬼神之说,咱们家向来不信这个!”

王氏自经了宝钗纺幼年大病之后,逢初一十五必要烧香拜佛,她含着泪说道:“怎么不信?那年钗儿病得要死,不是一个和尚来念了几句咒,又给了一个海上方才救得命来的么?安国公若不是个克父母克妻儿的命,为何家里只他孤家寡人一个?”

薛谦耐心劝道:“我不过是仗着与安国公有几分交情才求他救钗儿一命,还不知人家应不应允呢?难道我是那等的糊涂人,若是有法子,嫁给宗室过得不好,拼着钗儿的名声不要,待日后和离了,便是养钗儿一辈子也使得,只是现下看看朝中局势,正是风声鹤唳之时,四王八公一派暗暗被圣上肃清不少,咱们还上赶着往火坑里跳么,府里与另外三家的关系还没摘清白呢!”

薛谦到底比王氏见识长远一些,那王氏被薛谦一番话说得又惊又急,便顿足哭道:“这些个事与咱们钗儿甚么关系?她不过一个小女子罢了,我可怜的儿啊!”薛谦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深觉无奈,古来商人轻贱,虽他家顶了一个皇商的名儿,只朝中无人,家里命运也要随人拿捏,只是眼下并不是自怨自艾之时,需先将钗儿弄出,且待之后再做打算,他便又对王氏说:“再一则,近日爪哇国上书求娶公主,正经的皇家公主,圣上与中宫怎会舍得?还不是从宗室里面挑,只我打听着眼下宗室里并没有合适的女孩儿,说不得就要从这批贵女里头挑选,咱们家在贵女当中身份不高,若是钗儿被挑中了远嫁爪哇国,你到时连哭的地儿也没处找去!”

王氏一听脸上唬得惨白,呆了一阵,忙起身拉住薛谦的衣袖抽抽噎噎的哭答;“我应了,我应了,老爷快去求安国公娶了咱们钗儿罢,那爪哇国什么蛮夷地方,钗儿被送到那里去,我也不活了!”薛谦见她哭得两眼红红,又心疼不已,便握着她的手说道:“此事还需仔细想想对策,若是安国公不应,也好有个后路可退。”到此时王氏还有什么不应的,她只要想到自家女儿要被远嫁爪哇国,便犹如心肝儿被摘了一般痛,哭着说:“我只恨要害钗儿的竟是我的亲姊姊。”薛谦冷笑说道;“此事我薛家断不能就此罢休。”

只说储秀宫这头,因张玉梅前日送给中宫的贺礼颇合她心意,刚回了宫,坤宁宫里便打发人送回礼过来,别的贵女都是一人一把香妃扇,一人一对九弯素纹平金镯子

,一人一卷罗田玉覃,唯独张玉梅多了一支翡翠盘肠簪并一匹百蝶穿花宫锦,各家贵女都是出身名门,甚么好东西没见过?只是那毕竟是中宫娘娘赏下的,自然很有体面,然而众人心中正因此次张玉梅在中宫寿宴上大出风头而颇有意见,此次她偏又比旁人东西多两份,于是便有几个贵女伙同着暗中孤立张玉梅。

那张玉梅倒是好性儿,既不恼又不争辩,每日见了各位贵女仍是和和气气的问好,闲了便在宝钗或是陈贵女屋里坐坐,这日,宝钗算着日子,再过十几日便是三选,那时不管是入了内宫,还是下嫁宗亲,亦或是远嫁爪哇国都不是她所想的,只是如今在宫中,便是素日她觉得手眼通天的薛父也无可奈何,宝钗正想得入神,房门被敲响,因莺儿被她打发出去,便亲自起身开了门,只见门口正低头站了一个小太监,细细看来正是那日凤藻宫的。

那小太监行了一礼,说道:“给薛贵女请安,奴婢奉元妃娘娘的令,来接贵女过去说话。”薛宝钗听后只觉头皮发麻,强自压下心中怒气,问道:“怎的是你一个人来的,如何不见李嬷嬷?”

小太监回道:“坤宁宫里打发叫李嬷嬷过去问话,这才由奴婢一个过来请贵女。”宝钗便给了那太监一封红包,说道:“劳烦公公稍侯片刻,我那服侍的小丫头外出,等一会子便来。”小太监接了红包,却道:“还请贵女早些,对院的贾贵女怕是已到了凤藻宫。”宝钗便又给了小太监一个红包,那太监接了这才站在外面侯着,只却不知莺儿今日不知怎的,已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还不见她,那太监等得急了,说道:“贵女甭等了,奴婢服侍你过去也是一样的,回去的晚了,宫里该罚我了。”

宝钗见小太监催得紧,只得随他出了储秀宫,走到殿外时,宝钗存了一份心思,特意走到耳房去,见了外殿守门的嬷嬷,说道:“因元妃娘娘宫中召见,只是眼下李嬷嬷往中宫娘娘宫里去了,一时也不得回禀,还需劳烦嬷嬷待李嬷嬷回来回明一声。”

那嬷嬷点头笑道:“薛贵女只管去,前头贾贵女已去了呢,也是托我回禀李嬷嬷的。”薛宝钗便又道了一声谢,给了她一个红包,这才随着小太监往凤藻宫去。

只是走了片刻,却不是上回的路,宝钗心内生了警觉,便问小太监道:“怎的跟上回走得不一样?”那小太监道:“嗳哟,我的主子,咱们已是迟了,少不得累你跟着我抄近路了。”宝钗便放下心来,只是又行了一会子,眼见地处越来越偏僻,四周已无一个宫人走动,宝钗便不肯再走了,那太监便道:“贵女不走,那奴婢可走了!”只是却已不及,那小太监此时竟是一溜烟儿的不见的人影,宝钗顿时心生不妙,想要追上小太监,又怕中了计,她连忙顺着来路往回走,只是待走回才旁经过的角门,那门却落了锁,宝钗顿时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