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黎以为世家都是规矩极大的,亲人间都不亲近的,仆从成群,又勾心斗角地争夺财产和继承权。事实与她想得有不小的差距,至少在弗里斯曼官邸,或者说在莫氏家族中,并不是这样的。规矩是有的,也不小,但是亲人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仆人们是衷心的,看不到什么蝇营狗苟。

这叫做治家有道。而这个家,是弗里斯曼大将和莫夫人夫妻俩齐心合力,治理出来的。

唯一让牧黎觉得不能理解的,就是兰妮大小姐和莫可心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两人只要一照面,必定是不和的。兰妮大小姐一般是主动的攻击方,言语神态多夹枪带棒,并不掩饰,旁的人只要留点心,都能看得明白。而莫可心虽然性子温和,却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总也能四两拨千斤地把大小姐的枪棒给拨拉开来。

牧黎总结,这俩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知斗来斗去是为了什么,总之她还是离得远点,别惹火上身。

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这俩女人争斗所围绕的中心就是她自己。

这不,在饭桌上,这俩女人又开始打嘴仗了。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言辞优雅,不带丝毫污秽粗鄙之言,但偏偏听得人冷汗直冒。

哪怕只是为了一块鸭肉,也能争论上三五分钟。起因是这块鸭肉兰妮大小姐想夹了给牧黎吃,然而这事儿却被莫可心抢了。牧黎被夹在这两个女人中间,默默地吃着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自个儿觉得自个儿挺无辜的,作为一个隐形的吃货,她只是想好好吃顿饭。难得能在大将府里吃上一顿上好的华夏珍馐,有一桌子的好菜在面前,两位大小姐就不能安生点吗?

她瞥了一眼莫夫人,这位大家长却奇怪地对兰妮和莫可心的争斗不闻不问,就像没看见。而伊利斯大校作为外人更是不会插嘴,只是埋头吃饭。至于索纳大哥,看这位大少爷的样子,颇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势头,就差没煽风点火了。看来换了一身华夏传统的交领长袍,也没能束缚住他慵懒不羁的心。

难道这表姐妹俩吵吵闹闹是家里默许的吗?牧黎觉得匪夷所思。

莫氏家规中倒是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饭桌上是谈事情的地方。但是吃相是必然要优雅的,说话的时机要把握好,咽下口中食物,才能说话。另外还有筷子的握法,伸出去的距离,只能吃面前的菜,不能越盘夹菜等等规矩。牧黎上桌吃饭的规矩也是家里养父从小打出来的,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一边吃饭,莫夫人也会零零碎碎地问她些话,除了隐瞒自己穿越来的事实之外,她也都基本老实回答。

牧黎感觉很有种家中远游的晚辈回家后向长辈汇报的错觉,虽然看情形似乎也差不太多。能明显感受得出来,莫夫人是很关心她的,也多次提到从前牧黎在大将府中当亲卫士官时的一些事,牧黎没有记忆,但毕竟是“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事,便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有惊无险地挺过了这顿家常便饭。

她从莫夫人以及兰妮和莫可心聊天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自己”当时在大将府里的状态。自己是弗里斯曼大将的贴身亲卫,进进出出都是紧跟着弗里斯曼大将,因此虽然军衔不高,但地位比较高。自己因着救过大小姐,在府里的人眼中是很受欢迎的,再加上性格谦和温润,举止克谨守礼,很是受到长辈喜爱,也不当外人,全作家中晚辈来关心。大将府四年,和府里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后来调走时,大家都很舍不得。

这可难办了,这里都是熟人,牧黎觉得自己简直掉入了狼窝。

正餐终于结束,大家出了餐厅,回会客厅继续吃饭后甜品。眼下是大冬天,红枣最好。甜品便是红豆、红枣、当归加冰糖熬出的甜汤,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相思盼早归”。牧黎喝甜汤的时候,内心就在吐槽,现在女人也不来月事了,喝这个甜汤却让她有种每个月补血的错觉。

索纳大哥是不喝的,他最怕红枣。吃了饭,便告辞,回了自己的屋。这一顿饭里,这位大少爷也不曾和牧黎说过几句话,大约是这人性格使然,言语不多,又惫懒非常,从不爱去磨那嘴皮子。除了逗一逗自己的亲妹妹,平日里是真的不开口的。要真和他单独聊天,一个懒鬼,一块木头,能聊起来才怪了。

伊利斯也告辞了,她是中央军机甲师的大校,人贵事忙,来吃顿便饭已经算是挤时间了。临走时拍了拍牧黎的肩膀,约好未来有机会,一定要让牧黎到自己的部队里来效力,一起上阵杀敌。然后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军官,也大跨步地离去。

牧黎是想走的,奈何吃甜品时,莫夫人突然道了句:

“你这么久没回来,就住下吧,我已经和军警那边打了招呼了。这两天你也没什么事,就在府里多住几天,免得到时候你人跑了,就再也抓不回来了。”

什么叫跑了就再也抓不回来了,她在莫夫人眼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养不熟的小狼崽吗?牧黎很是郁闷。

于是牧黎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得打起精神,开始应对这个四处是坑,深不见底的可怕地方。

牧黎住进了大小姐的玉蟾院,那里的厢房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兰妮从吃饭开始,大约是和莫可心吵架吵得厉害了,有些心情阴郁、兴致缺缺的感觉,带着牧黎回了自己的院子后,就让牧黎自行休息,她则回了房,说是要处理些要务。

牧黎倒是乐得清静,她可不想再被大小姐缠上,这女人狡猾到可怕,到时候该露馅的不该露馅的全露馅了。

牧黎发现厢房床上放着给自己替换的衣服,浴室里也放好了热水。虽说整个大将府古色古香,但该现代化的设备依旧是现代化的,比如浴室和厕所,包括房里的空调和暖气。

牧黎换下军装,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穿上了兰妮给自己准备的换洗衣物。是汉服,交领右衽的衣裳,内一层中衣,外一层青衣加黑裳,束上腰带。这是牧黎第一次自己穿上这种衣服,摸索了一会儿,倒也没觉得有多难,就穿齐全了。

穿好衣服后,她披头散发地盘膝坐在窗台边,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静坐无言。

从进府之后,一路下来,都是莫名的即视感,这一处回廊拐角很是熟悉,那一处房檐屋顶仿佛在哪里见过,或许,是残留在她脑海里的原主记忆在作怪。牧黎知道,这具身体的原主是留给自己一些东西的,语言的天赋以及一些潜意识里的记忆,这些东西并没有随着那个灵魂的消散而消散,而是镌刻在了大脑皮层之中。

大将府,或者说莫邸,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产生最多即视感的地方。到底是曾经生活过四年的地方,记忆这个东西,真是奇妙。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笛声,牧黎竖耳倾听,那笛声越发明显了。一首古曲,不知名,但是很好听,悠扬渺远,带给人一种穿越千年回到古代的错觉。这种错觉从她进入大将府就开始了,及至此时,已经达到了巅峰。

国不再,家已亡,灾难将世界民族前所未有地融在一起,各个民族的传统文化都在艰难留存。牧黎能体会到这个时代人们少见的情怀,留存文化,成为了这个时代许多有识之士血液里的东西。莫家显然是这样的,为了保留中华文化不遗余力,让牧黎这个从21世纪而来的中国人如此发自内心地感动。

忍不住披上挂在衣架上的裘袍,牧黎出了房,随着乐声信步而行。

不多时,她来到了一处庭院,庭院内堆着黄石假山,人造的小瀑布潺潺流淌,一旁有石桌石椅。石椅上,美丽婉约的女子正执笛吹奏。

牧黎轻轻驻足,不敢打扰。

但是笛声很快停了,因为女子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牧上尉,见你这身打扮,真是久违了。”莫可心笑道。

“久违了?”牧黎疑惑,心道可能是自己在这里的四年里,也曾做过这样的打扮。

莫可心笑着,没有正面回答牧黎的问题,转而赞道:

“到底是炎黄血脉,这衣服牧上尉穿着,才能穿出那种气韵风骨,给表哥穿,却是不伦不类了。”她说的表哥,指的便是索纳·弗里斯曼。

牧黎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谦虚。

“夜间天寒地冻,莫小姐不去休息,怎么这么有雅兴,坐在这里吹笛?”

“今天突发感慨,在怀念一些往事。”莫可心道。

“牧某有这个耳福听一听吗?”

“呵呵呵,牧上尉跟我来。”莫可心笑了,从石椅上站起身,紧了紧身上雪白的貂皮斗篷,往假山中走去。

牧黎好奇地跟上,随着莫可心进入假山之中,穿过狭窄的缝隙,二人进入了一处人造的小山洞,不足六尺见方。莫可心点亮了手环id的照明功能,牧黎也有样学样,随即她看到了山洞中央有一口古井,正静静落座在那里,仿佛坐了数千年。

牧黎看到井后很是惊讶,因为她能看得出来,这口井的历史已经超过了百年,所以起码是大灾难前的古井,如此算来,时间应该更长远,或许六七百年,甚至千年前就有了。井上封着厚厚的水泥井盖,看不到支架摇轮和井绳井桶,说明已经废弃很久不用了。

“这里怎么会有一口井?”牧黎问。

“我也不知道,这口井在莫邸建立之初就有了。姑母曾说,华夏风水学中,井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元素。当年莫家的老祖父就是看中了这口井,才把宅子建在了这里。”

“哦?说明这是口吉井。”

“嗯,没错,确实...是的。”莫可心语调古怪地说道。

牧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刚要追问,忽的听见外面传来了兰妮大小姐的呼喝声:

“牧黎!你给我出来!”

牧黎一扬眉毛,心道大小姐怎么总是看着她,居然还追到这里来了,无奈之下,只得率先钻出假山山洞。

回到了庭院里,第一眼就看到大小姐阴沉着脸站在院中,也不看牧黎,看起来十分的生气。牧黎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小姐这情绪不对劲。

“她跟你说什么了?”兰妮忽然怒气冲冲地问道。

“啊?没什么啊,就是带我看了一口井。”牧黎一头雾水。

没想到兰妮更气了,正巧此刻莫可心也从假山中钻了出来,兰妮怒视着她,言辞前所未有的狠厉:

“莫可心,我警告你,我不想再看到你靠近她方圆十米半步,如若有下一次,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罢怒然转身,就往回走。牧黎愣在原地,不知道大小姐这发的是哪门子的脾气,即便是吃醋,这程度也简直太过了一点。再看莫可心,面上的表情似是隐忍又似有些毅然决然,让牧黎是愈发地疑惑了。

“牧黎!你给我过来!”

远处兰妮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牧黎紧蹙眉头,没再多想,只是简单向莫可心说了声“告辞”,便匆匆跟上了大小姐的步伐。